浮瑶渡

沉夜来之前，阿爹给自己算了一卦。随后看向我的眼神充满悲悯。他双手颤抖着伸过来，

触到我眼上。眼盲，心才明。1天光大亮，花倌养的大公鸡在院儿里叫起。我睁眼，

四下里一片漆黑。山桃守在门外：姑娘可要喝汤？我摇摇头，又怕她没看见，

道了声：不必。山桃脸色一变：姑娘不喝汤，若是有了，主上会生气的。

我面容清冷，苍白得像是要随时乘风而去。我说不喝，你只管告他。山桃没了法子，

端着汤退了下去。沉夜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我听见了脚步声，没有抬头，

专注摸索着手里的活计。他定在原地半晌没有吱声，他在看我。我紧张地哼起一支小调。

空气中，他的呼吸遽然加重。铁钳一般的力道袭上我的腕子，你很高兴？手中针线不稳，

扎穿了我久不经磨练的手，顿时鲜血淋漓，他好似瞧不见。我嘴角带笑：是很高兴，

扶容君昨夜……总之，他比你温柔，比你体贴，也比你……孟浪。他不怒反笑，

拿来。山桃忙将手里端着的汤奉上。沉夜掐着我下颌，将整碗汤一滴不剩灌进了我嘴里。

少使这种把戏，别再惹我生气。他转身要走，我迟疑着开口，

能不能……让我见见慧儿？他应是没有回头，我却能想象到他的表情，嘴角凉薄的弧度。

见？你有眼睛看么。眼睛？早就没有了。我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强硬地打断我：他只有一个亲生母亲，当朝东宫太子妃。而你，他只顿了一下，

又接着说下去，不过一个瞎了眼，可以随意叫人骑乘的妓女。来得快，他去得也快。

山桃见我神色郁郁，牵着我在园中散心。流波园占地数十亩，在寸土寸金的京城，

着实花费巨大。眼睛看不见，山桃用手带着我去触摸。园中四时之花，应有尽有。树木山石，

皆由匠造，和昔日的流波山全无二致。太子沉夜花费数十万两真金白银，

不过是为了诱一人上钩。昨夜，扶容君应邀留宿流波园，修这园子的钱，已然回本了。

没什么闲暇好打发，坐在海子边纳着鞋底，这一天也算是过去了。天色微凉，花倌儿找到我。

姑娘，今夜还是扶容君。我松了一口气，是师兄，总好过别人。不用山桃搀扶，

带着盲杖自己向小楼走去。整个流波园，再清雅高贵也不过是个妓园。我宁浮瑶，

再清逸出尘也不过一个妓女，还是个瞎了眼，盲了心的。慢悠悠荡回小楼，刚要进门，

我撞上一个人。那人见我不稳伸手来扶我，我撑着他站稳，笑问：师兄，怎么不自己先坐？

扶容君今日似是有些不适，轻咳两声，昨夜太累，师妹你可还好？我牵着他进屋，

触手是针线细密的云锦，扶容君惯常爱穿的料子。我摸索着给他斟茶。我躺在床上，

也不用干什么，倒是累着师兄了。对面半晌没作声。我又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瞧了瞧天色，声音沙哑：约莫酉时罢。我叫花倌儿来点灯，师兄可要用晚膳？

好半晌，他才答：不必，我过午不食。也好，花倌儿上些清淡小食来罢，

在外头闲逛一天，我倒是饿了。吃到一道冰雪冷元子时，我觉得实在不错，

调羹喂到他嘴边。师兄尝尝，你最爱的。这道黄豆粉搓成的点心，

扶容君爱不爱吃我不知道，太子却是一点都沾不得。他听我这样说，没有迟疑，

就着我手吃了下去。越是这样，我越断他不是扶容君。师兄从不沾用别人用过的食具，

这细节，鲜少有人知道。现在他已贵为当世大儒，吃穿用度格外精细。

更是不会有人拿用过的食具去冒犯他，知之者就更少了。我笑得愈发灿烂，师兄，

好吃就多吃些，我先去沐浴。耳边调羹撞击碗边的声音格外清晰。我难得地心情不错。

花倌儿一桶桶将热水提进来，又默不作声地退下去。我浸到热水里，怎么也搓不热身子。

索性不泡了。我故意身着宽松的寝衣，要他陪我坐着纳鞋底。

发间盈盈幽香在空气里格外暧昧，他先我一步打破沉默。这鞋是为我做的么？我不答话，

淡淡笑着。他愈发烦躁，靠我越来越近。等到呼吸相闻时，我在他耳边轻笑。沉夜，

你也配么？即使看不见，我也能感觉到他有多僵硬。耳边缓缓浮起一丝轻笑，

还是扶容君的声音：师妹这么在意，我有这么像他么？还在装啊？我抿唇，

假作惊慌：师兄，抱歉，我有些草木皆兵了。他又默了好一阵：师妹，在这里不好，

我去问太子要了你，我们远走高飞可好？不好。我答得很快，

甚至给我自己一种并不违心的错觉。但我心里知道，若离不开，我只会死在这里。

2东宫遣人来叫时，我刚纳好一双鞋底，正在春桃的指引下摸索着绘鞋面的纹样子。

阉人尖细的嗓音在海子边隔得有些远。奉太子妃口谕，

召流波山主之女宁浮瑶一同往清凉宫消暑伴驾。我还未有反应，春桃先变了脸色。

敢问公公，太子是否应允？老太监尖笑着讽刺：姑娘当真是太子的人不成？

咱们太子妃，说是太子爷的眼珠子也不为过，不过区区一个妓女，

能入清凉宫伴驾是她的福气，这是在同我讨价还价呢？春桃讪讪道：不敢，

我不过受太子爷之命，多问了句，公公不必放在心上。

感受到老太监如毒蛇般阴鸷的目光把我全身上下逡巡一遍，饶是个阉人，也叫我不安。

花倌儿，送客。我声线淡淡，那老太监冷哼一声。还当自己是天下大儒之女呢？

天下大儒的妓女还差不多！老太监带着干儿子们，嗤笑着越走越远。没根的东西，

一个个捂着嘴，声音也能隔着海子远远传过来。姑娘，我去请示太子……不必了，

我拿手一寸寸丈量用蜜水画出的纹样子，丝丝黏腻，触之有实感。稳稳扎下第一针时，

我道：你和花倌儿都随我去。华盖配美人，金车临香粉。散落土中泥，双刀月下尘。

晋朝以金色为尊，以白色为丧。东宫遣人来接我的车架，以白幡为车衣，使牛为车骑。

这是对坐车之人最大的侮辱。春桃和花倌儿都瞒着没说，我却能从围观的人群中亲耳听到。

百姓传闻流波园是太子沉夜举一国之力建造，只为效仿昔年天下大儒流波山主的故居。

然而流波园不得为外人窥伺，这是太子为挚爱浮瑶专门修建的。

园中住着的更是曾为流波山主独女的宁浮瑶，容色无双，琴艺天下一绝。你看见的，

是上位者他想让你看见的。一国储君何其情深，对天下大儒的遗孤念念不忘，珍而重之。

轻易便囊括了天下寒士的臣服之心，堵住了悠悠之口，除了我的师兄扶容君。

达官贵人没人不知，这是一园只住一名妓，一夜只接一恩客的皇家妓园。

只等太子殿下将扶容君收入麾下，只肖花一晚千两的价格，便可与流波山主之女共度春宵。

出门时，春桃问我要不要带琴。我摇头拒绝，为我戴上一顶幕篱便可。

牛车外果然一片奚落谩骂，我被花倌和春桃护在车中，幕篱下的脸还算得上淡定。

车子稳稳在东宫偏门停下。依太子妃的意思，我需得先入东宫拜见，

再与世家受邀之列同去清凉宫。小太监在前头带路，山桃搀着我，花倌紧紧跟在我身后。

不愧是一朝太子的东宫，走了半天，还没到太子妃接见命妇的宫殿。我紧了紧扶着山桃的手，

她回握住我，以作安抚。看来，无甚异常。我安了心，在日头下慢慢走着。拐过一处园子，

忽然闻到栀子清香，我心生喜爱，脚步也便慢了下来。前头的小太监脚步不停，

似是在躲避什么，想要快些走出这条道。怪事，我正疑惑，

一道荒秽不堪的声音就这样落进我的耳里。姐姐，好姐姐们，给我摸一下，就一下。

女子咯咯的娇笑声响起，听这动静，倒不像是只有两个人。小太监低着声音：姑娘，

我带您从那头儿走。我笑道：为何？因为此处有人白日宣淫么。

那小太监见我如此直白，支支吾吾，不敢说话。叫沉夜过来看好戏啊，他这东宫，

也快变窑子场了。那头的声音越发起劲，那男子像是已经得手，发出满足的喟叹。

小路另一头，也响起阵阵脚步声。与我无关，我在心里告诉自己。纵然这是一场局，

也与我无关。世家夫人小姐们莲步轻移，带起一阵香风。无论来的是谁，我跪下见礼，

但没人叫我起来，只得一直跪着。很快那头的龃龉便被人发现了，惊叫声连连。

夫人小姐们常在深闺，哪里在光天化日下见过这样的场面。我在心里冷笑，打定主意不起身。

佘晚香威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慧儿，你在干什么？她在喊谁？我整个人如遭遽击，

瞪大了空茫茫的眼，僵在原地连动弹都不会了。慧儿？那怎么会是慧儿？他才十一岁，

太子长子，也是唯一的孩子，谁人教他狎玩婢女？根本不可能！佘晚香没空管我，

她忙着安抚世家的夫人小姐，打杀秽乱东宫的婢女，以及……如实禀告，请太子做主，

将皇孙送往宗正寺管教。沉夜来的很快，快到世家还没来得及散场。我跪在一边，

他应是没看见我。出游照常，夫人小姐们安心。这么多年，他已经不是当初卑躬屈膝，

在父亲面前祈求垂怜的冷宫皇子。一言一行，都带着上位者的毋庸置疑，他不是在商量，

他是在命令。关于慧儿，他只字未提。夫人小姐们却都被家中主君嘱咐过，皇帝病重，

朝中无其他皇子，太子继位是必然。没人有异议。一切照常，但还是推迟了一日。

我被佘晚香安在一处偏房休息。这屋子朝西，晚间闷得很，我叫山桃带我在周遭转转，

想透透气。其实我还想见沉夜，我想问问他，慧儿该怎么办。我的慧儿。一粒石子破空而来，

带着雷霆之势，正打在我额头。顿时鲜血直流。山桃大惊，斥道：大胆！谁敢暗箭伤人？

3对面宫墙上跳下一个半大少年，山桃先哑了声。她扶着我转身往屋里走，

吩咐花倌儿帮我找药。你是谁？慧儿在我身后问。我的脚步顿住，便再也迈不动了。

山桃不让我回头，拿着帕子按住我额上伤口，但也没再拖着我走。无关紧要之人。

我颤着声答。少年的声音郎朗清清，带着特有的顽皮与探究。胡说。

他疾走几步来到我面前，盯着我看。往日我这样做，母亲虽然发火，但她心里很开心。

父亲却会花时间来管教我，我便能和他多待些时辰。今日父亲没罚我，母亲也不开心，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我扯出一抹苦笑：我误了事，小爷要罚我？

他支着下巴很是想了一会，道：我不罚你，你告诉我你是谁。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山桃察觉到了，用力钳住我，以示警告。小爷还是罚我吧，我实在不是个要紧之人。

我忍了很久，久到指甲把手心都掐出血来，才缓缓说出这一句话。他盯着我看了半晌，

也笑了。你的伤口不擦药，也不会痛吗？他跟着我和山桃进屋，看着她帮我擦药。

小爷，主子由我照料就好，您可先回去歇着。山桃实在不安，生怕沉夜来看见这一幕。

谁料他不但不走，反而直接戳穿：你不想让我见她……是父亲还是母亲的吩咐？

山桃淌着冷汗，说多错多，不敢再说。他围着我和山桃打量，在房里又转了两圈。

门外忽然有人来叫，他急急跑出去，还不忘回头招呼。父亲没阻我去清凉宫，

说不定咱们还会见面！到时候我再找你说话，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是谁——

少年清朗的声音隔着好远，清晰地传来。后来，晚间便再也没有人来。

等到我坐上去清凉宫的马车时，已经是第二日的辰时。花倌儿不知道去了哪儿，

山桃陪着我坐在车上。清凉宫在京郊二十里外的清凉山上，是太祖时期修的避暑行宫。

皇帝每年炎夏都会挑选有资格的大臣及亲眷一同前往，住上两个月，以示皇恩浩荡。

队伍蜿蜒数十里。今夏皇帝病重，由沉夜代行。女眷自然而然归太子妃佘晚香照拂。

我坐的马车不知是在队伍哪头儿，周围人声甚少。忽闻帘外有人打马而过，像是在找什么人。

山桃小心翼翼掀开帘子查看，又飞快放了下来。姑娘，帘外是皇孙殿下，您千万不能出声。

她轻声在我身旁提醒。我苦笑：人家也不一定就是在找我。果然，马蹄响了几转，

帘外便没了声息。见我神色落寞，山桃劝我。姑娘，太子殿下是为了保护你和皇孙殿下，

您别难过。我没有做声，空洞的眼睛望着车帘。保护？我宁愿去死，也不要被这样恶心。

佘晚香出身瀛洲世家，多年来操持宫中事务，小小清凉行宫的安顿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申时末，各家女眷便已入住得宜。我偏偏被安在太子寝宫的偏殿。距离沉夜仅十步之遥，

出门拐个弯就能遇见。山桃很高兴：姑娘，太子妃说不定是想通了，要您来服侍太子呢！

她说完，忽然像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吓得瞬间噤了声。不说话也好，吵得我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