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的意识,是在一片冰冷、粘稠的黑暗里,一点一点沉下去的。
最后残留在视网膜上的,不是亲人朋友关切的脸,也不是医院刺眼的白炽灯。
是凌晨三点,办公室里,她那台老旧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永无止境的数据表格和PPT修改批注。
屏幕光惨白得像裹尸布,映着她因为连续熬了不知第几个通宵而浮肿发青的脸。
手边那杯早己凉透的廉价速溶咖啡,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脂,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酸败气味。
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揉碎!
尖锐的剧痛瞬间炸开,从胸口辐射到西肢百骸,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她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办公椅滑轮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KPI…报表…明早…九点…前…” 混乱的念头在濒临熄灭的意识里最后闪了一下,随即被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吞没。
卷王的一生,猝然终局。
……“苏恬!
苏!
恬!!!”
尖锐、愤怒、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女高音,像一把钝锈的锯子,狠狠锯开了黏稠混沌的黑暗。
林薇…不,现在应该叫她苏恬了。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仿佛眼皮上坠着千斤铁块。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一个光线昏暗、空间狭小、空气里混杂着廉价香水和灰尘味道的房间。
天花板角落挂着蛛网,墙皮有些地方剥落了,露出底下灰扑扑的水泥。
一个妆容精致得有些凌厉、此刻却因为暴怒而面目微微扭曲的女人,正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瞪着她,胸脯剧烈起伏,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她鼻尖。
“你还在睡?!
你是猪吗苏恬?!
看看现在几点了?!
啊?!”
女人——她的经纪人江雪,声音拔得更高,尖利得能刺破耳膜,“昨天跟你说了八百遍!
今天早上七点要去见‘星途有你’那个选秀节目的副导演!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最后!
懂不懂?!”
苏恬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硬盘。
社畜林薇的记忆碎片和这个陌生身体残留的信息疯狂搅动、碰撞、融合。
剧烈的头痛让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想揉太阳穴。
这一动,才发现身上盖着的被子又薄又硬,布料粗糙得磨皮肤。
而自己这具身体,软绵绵的,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连抬手的力气都欠奉。
喉咙干得冒烟,胃里空荡荡地泛着酸水。
一种前所未有的、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着她,让她只想重新倒回这片混乱但至少不用思考的黑暗里。
“机会?”
苏恬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浓重的茫然,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空洞地望着暴跳如雷的江雪,“什么机会?”
“装傻是不是?!”
江雪气得原地跺脚,高跟鞋踩在廉价的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她一把抓起旁边小桌上一个皱巴巴的剧本(上面印着俗气的《星途有你》Logo),狠狠摔在苏恬盖着的被子上,“‘星途有你’!
选秀!
露脸!
搏出位!
红!
懂不懂?!
公司看你还有点底子在才给你争取到这个名额!
你再这么混吃等死下去,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喝西北风吧!”
红?
搏出位?
露脸?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苏恬混沌的意识深处。
上一世,卷生卷死,从鸡血实习生卷到部门“卷王”,卷到油尽灯枯,卷到猝死在办公桌前…图什么?
图老板换新车?
图那点买命钱最后连医药费都不够?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股从灵魂深处涌起的、冰冷的、彻底的反感,瞬间淹没了她。
那是一种比江雪的咆哮更强烈、更本质的抗拒。
“红不了…就红不了呗…” 苏恬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奇异的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她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躺姿,试图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找到更舒服的位置,眼皮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被开除了…就去送外卖…开滴滴…或者…回老家种地…也挺好…你!
说!
什!
么?!”
江雪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尖锐得变了调,脸上的粉底都盖不住瞬间涌上的猪肝色。
她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糊穿地心、平时虽然懒散但至少还有点“上进心”表象的苏恬,今天是被鬼上身了吗?
还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
“种地?!
送外卖?!
苏恬!
你是不是疯了?!
你对得起公司对你的培养吗?!
对得起我为你跑前跑后操碎的心吗?!”
江雪指着她,指尖都在发抖,胸口剧烈起伏,一副随时要厥过去的样子,“我告诉你!
今天这个节目,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就算死,你也得给我死在舞台上!”
培养?
操碎心?
苏恬脑子里闪过融合的记忆碎片:原主似乎确实挺“努力”的,努力地跑一些龙套都算不上的通告,努力地蹭一些十八线开外的红毯,努力地发着无人问津的自拍和心灵鸡汤…然后努力地糊着。
身体累,心更累。
而现在的苏恬,只觉得这种“努力”本身,就是一种天大的讽刺和折磨。
她费力地掀开眼皮,看了暴怒的江雪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一丝波澜都欠奉。
然后,在江雪几乎要喷火的注视下,苏恬慢吞吞地、用一种近乎树懒的速度,把自己往被子里又缩了缩,只露出半张苍白得过分的脸和几缕散乱的黑发。
“江姐…” 她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认命般的懒散,“让我…再睡十分钟…就十分钟…行不行?
或者…您帮我跟副导演说…我病了…重感冒…起不来床了…你——!!!”
江雪被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咸鱼姿态气得眼前发黑,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差点真的背过去。
她指着苏恬,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
好你个苏恬!
你给我等着!
我看你能躺到什么时候!”
高跟鞋狠狠跺地的声音远去,“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用力甩上,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灰。
狭小的出租屋里,终于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老旧空调外机有气无力的嗡鸣。
苏恬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条被彻底晒干的咸鱼。
过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凝固了,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翻了个身,从侧躺变成了平躺。
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形成一块模糊的、不规则的图案。
她怔怔地望着,眼神空洞,没有焦点。
前世的格子间、咖啡杯、键盘敲击声、老板的咆哮、KPI的倒计时…像褪色的幻灯片,在脑海里无声地闪回,最终定格在心脏骤停前那片刺眼的电脑屏幕白光上。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比这具身体本身的虚弱更加沉重,彻底淹没了她。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悠长的气,那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尘埃落定的决绝。
“……加班?”
她对着那块丑陋的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发出灵魂的宣告,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这辈子……谁也别想……再让我……加班……”话音落下,房间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城市清晨的喧嚣被劣质玻璃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
只有苏恬胸腔里那颗重新跳动的心脏,在寂静中发出微弱而平稳的搏动。
一个卷王的灵魂彻底死去,一条崭新的咸鱼,在糊咖的躯壳里,正式宣告诞生。
她摊平了西肢,放空了大脑,仿佛要将自己融化在这张硬板床上,融入这片破败却自由的空气里。
至于江雪的咆哮、公司的合约、那个什么“星途有你”…呵,天塌下来,也等咸鱼睡饱了再说吧。
世界,请勿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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