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华。
皑皑白雪,霜风满天,天地一片寂寥。
风雪中,一个背着匣子的男人缓缓前行,无声无息,仿佛与周边景色融成一片。
他脚步很轻。
轻到踩着积雪,也发不出一丝声响。
江湖里,管这叫踏雪无痕。
天空的颜色开始变暗,男人抬头,污浊的眼,望向山巅。
那双眼疲倦又孤寂,却又偏偏带着逼人的杀气。
片刻后,目光开始内敛,有股炙热的凌厉,凌厉到刺破山巅那片白雾,见到那隐隐的兵戈。
他知道,那是剑。
是他此行的终点。
不管前路如何,终点就在那里,不会改变。
匣子里,是他的剑——无二。
一柄黑铁重剑,刃口很快,吹毛立断。
铸剑的莫铁说,这是陨铁所造,很不便宜。
他是个有规矩的人,买不起的,他就不买。
后来,他在屋外等了两个月,等来了买主。
然后——杀人,取剑。
至于匣子——很普通。
是他在山下的寿材店里,叫人用老槐树做的。
活着没有家,死了总得有的葬。
这次他给钱了,所有钱,还有匹跟了他半年的黑马。
就只有一个要求,对黑马好点。
呼~呼~山腰的风很大,很干,刮在脸上冰冷冷像刀,很刺人。
在这里,己经能听清楚剑鸣声。
那些声音陡而急,徐而密,一听便知是哪些老古董。
神剑庄的藏海,百冶谷的莫萧、莫五,漕运司的秋冬,凤潇阁的凤九,还有……和他一样,求死的家伙……这帮上年纪的老家伙们,还不肯让位……合该他帮忙送上一程,又或者…送他一程。
这样最好,学剑的人,总该死在剑上。
“御铁奴!”
前方有人叫住他。
那人的气息沉稳,与他一般,语气跳脱,却又明朗不起来。
“呵…不说话,装高手?”
“喂,你都快死了,就没什么想说的?”
“比如……遗言?”
“……好了,好了,你看这是什么?”
男人终于抬头。
“喏~”年轻的声音带着一丝俏皮,丢出一个黑乎乎羊皮毡的水袋。
“送死也不急这一刻,酒给你,我们聊聊。”
“酒,太次。”
男人终于开口,声音沉闷,透着不满。
——这的确不是什么好酒,甚至还掺了不少水。
“那还我!”
“你给我的。”
“嘿?
你这个木头居然还会耍赖!”
“首先,我不是木头,其次,我只会杀人。”
“好啊,我问的是你怎么会耍赖,你……”话出口,来人忽然意识到不对,他居然被这个木头给绕进去了。
“哈、哈哈哈哈……呵呵。”
男人奉陪的笑,很假,很难看。
“御铁奴!!!
不许呵呵!
你不知道这在我家乡,是骂人的意思?!”
男人收笑:“你不该来。”
“还太弱。”
对面的年轻人被他一句话憋得胸闷。
他知道男人说的是事实,可听了终究是不舒服,难道这就是忠言逆耳?
“吃的呢?”
“没有!”
“我闻到了。”
“呦,又不急着送死了?”
“规矩。”
年轻人撇撇嘴,有一种心塞。
总之,这些所谓的江湖豪杰,一个个都是惜字如金,同时还能噎你个半死,堪称高人的典范!
就比如面前这位,堂堂天榜第二的高手,十七岁入江湖,到二十七岁时己经傲立武道绝巅,打遍天下无敌手!
之所以屈居第二,那还是因为第一失迹多年,没人能找到,说不定早就死了。
老松树下,两人席地而坐,就着半袋花生米,还有咸菜。
“我是个孤儿,从小就被当作奴隶驯养。”
“主人说了,做奴隶有两件事最重要,一是听话,二是规矩。”
“后来,主人酒后发怒,将我拽出去,打了一顿,让我咬他。”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他被我咬死了。”
说到这,御铁奴顿了一下,拿起酒囊咽了一口。
这是年轻人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很质朴,又很真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有种苦涩的滋味。
“然后呢?”
“酒没了。”
“你…!”
年轻人气急,心中那团冉冉升起的八卦之火,就此熄灭。
御铁奴起身,背影萧条,却坚挺。
“下山吧,三天后,山巅,有东西给你。”
有些人是劝不住的,对他们来说,总有比生命更重要的。
看着身影愈来愈远,没入风中,雪地里忽地发出扑通一声。
这一夜,太华的风雪骤急,金铁声如雷,彻底淹没了整座山巅……三日后,依旧是日落时分,红霞映满了天空。
山道上的积雪化去了不少,行走方便许多。
年轻人依旧是那个年轻人,破败的狗皮帽子,黑黢黢的棉衣,后背处添了两处刀痕。
整个人神情萎靡,一脸憔悴。
他抱着一坛子酒,手指冻得发红,一言不发。
两刀,换一坛子酒,很合算。
他知道前方会是什么,却又本能的抱着侥幸。
很矛盾,外表越是洒脱的人,内心往往越是重视。
学剑是为了什么,每个人有不同的理由。
但对御铁奴来说,剑即是生命,朝闻道,夕死可矣。
没人知道他的剑从哪里学,只知他剑法通神。
更有玄乎的传闻,说他能与剑对话,任何剑只要他握住,就能领悟其中的剑法招式。
或许,这就是天赋。
天下间不乏惊才绝艳之辈,但在御铁奴面前,都黯淡了,显得华而不实。
山巅,迷乱的风,让人难以睁眼。
巨石上,有笔首的身影耸立,手里握着一柄漆黑的铁剑,那是他第一次见。
御铁奴死了。
地上还躺着西具尸体,皆是一剑穿心。
“你的匣子太小,可装不下啊。”
“就知道给我添麻烦。”
“算了,看在剑的份上,帮你一次。”
年轻人自言自语,像是说给山鬼,更像是说给自己。
握住剑柄,很牢,被攥得很紧。
“撒开。”
说来也怪,僵硬的手倏地松了,滑落一旁。
“也没个剑谱,剑招,你让我很难办啊!”
年轻人举剑,朴实无华的剑身,漆黑到连光都无法照亮。
“不过,份量倒是不错......应该能值个好价钱!”
火焰在山巅燃烧,蒸腾了天空,余晖下连成一线。
年轻人抱着酒坛,喝喝撒撒,摇摇欲坠。
山巅的夜没有月,黑漆漆,只有冷冽的风,侵袭着身体,将他割裂、撕碎。
次日。
崖头,多了座小土丘。
一截枯木,上刻:——恩师御铁之墓——徒洛阳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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