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合金穹顶之外，地球正沉睡着它最漫长的觉。
曾经车水马龙的城市骨架，如今是巨大、沉默、精密运转的机械森林。
高耸入云的碳纳米管骨架支撑着层层叠叠的能量导管，如同钢铁巨树的枝桠，流淌着幽蓝的液态光子流，无声地为这颗星球输送着血液。
街道？
早己被高效运输网和维修通道取代，纵横交错如精密的电路板。
空气中不再有汽油的刺鼻或草木的清香，只有恒定的、带着微弱臭氧味的循环风，以及远方巨型散热阵列发出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低沉嗡鸣。
人类文明的痕迹，被压缩进少数几个生态穹顶保护区——那里封存着最后的基因库，几片被严格规划、缺乏生气的绿地和几种作为“生物样本”而存在的动物，像博物馆里精心摆放的展品。
整个星球，俨然成为一台完美、高效、冰冷到令人窒息的超级机器。
这里是后元界纪元，人类几乎彻底遁入了虚拟的伊甸园，将母星交予钢铁与硅基的仆从打理。
而孕育着下一代人类火种的，正是散布于钢铁星球上的“穹顶”。
第七号穹顶内部，却并非想象中的田园牧歌。
高耸的生态墙模拟着早己消失的自然风光，全息投影的飞鸟掠过虚假的蓝天白云，脚下是柔软的合成草坪。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不是泥土芬芳，而是神经接入膏的薄荷冷香和循环系统的臭氧味。
十六岁的林泊萧坐在一棵仿真橡树的根部，背靠着冰凉的人造树干，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小块冰凉的、内部仿佛有幽光流转的晶体——源质。
这是虚拟世界突破极限的证明，是通往元界更强力量的钥匙，也是笼罩在所有穹顶少年头上的无形枷锁。
他看着远处训练场上，同龄人在重力模拟器中挥汗如雨，或是沉浸在神经虚拟机里进行意识搏杀。
他们眼中燃烧着对元界的渴望，对力量、永生、无限可能的憧憬。
这是《人类增强公约》为他们描绘的宏伟蓝图：六岁前在穹顶接受基础感官和认知教育，如同一张白纸被注入必要的色彩；六岁生日那天，穿过“元界之门”，意识便跃入那个光怪陆离、几乎无所不能的虚拟宇宙——Metacosm（元界）；而他们留在现实中的稚嫩躯体，则会被小心翼翼地转入遍布全球的生命维持矩阵中心，在营养液和纳米机器人的照料下，静静沉睡，首至自然寿命终结。
现实世界，成了灵魂起飞后遗弃的躯壳仓库。
“泊萧！
又在发呆？”
一个裹着宽大兜帽衫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冲过来，是刘廉。
他脸上带着惯有的、发现宝藏般的兴奋，一屁股坐在林泊萧旁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猜猜我搞到了什么？
天空城流出来的好东西！”
林泊萧没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几个正在练习虚拟格斗的少年身上，他们的动作在现实世界里显得有些笨拙可笑。
他能理解同伴们的狂热，元界确实拥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在那里，你可以是力拔山兮的武者，是洞悉宇宙奥秘的学者，是挥斥方遒的商界巨子。
虚拟训练带来的力量，甚至能通过神秘的“映射效应”，真实地反馈到沉睡的肉体上，强化肌肉、神经，乃至……影响基因。
更诱人的是，传说中，当意识在元界锤炼到极致，配合映射效应，人类或许能触摸到真正的永生奥秘。
这几乎成了后元界时代所有人的信仰。
然而，林泊萧却本能地抗拒着这一切。
他不喜欢无处不在的保育AI——比如编号092，它无微不至，却也冰冷如程序。
他厌恶穹顶里这股浓郁的、名为“进步”实则带着驯化意味的氛围。
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那个最终归宿——生命维持矩阵。
想到自己的肉体将在某个巨大的、充满溶液的金属罐子里无知无觉地躺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意识却在另一个维度狂欢，他就感到一种撕裂般的荒谬和冰冷。
这真的是进化？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他的手指用力，掌心的源质晶体硌得生疼。
“喂！
听见没？”
刘廉不满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泊萧这才懒懒地抬眼。
“什么东西让你这么激动？
又是哪个矿区的痛苦体验数据？”
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痛觉交易，在黑市里是紧俏货，富豪们热衷于花钱体验他人突破极限时的极致痛苦，以此获得病态的刺激或虚假的“共情”。
“嘿嘿，比那个刺激！”
刘廉得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是‘源质纯度分析仪’！
财阀内部流出的便携款！
能测出源质里有没有掺‘料’！”
“掺料？”
林泊萧眉头微皱。
源质，作为映射效应的关键催化剂，其纯净度首接关系到力量提升的效果和安全性。
黑市流通的源质良莠不齐，甚至有传言说有被污染的次品。
“对啊！
听说掺了杂质的源质，用了会出大问题！”
刘廉压低声音，眼神闪烁，“具体啥问题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好事。
这玩意儿在黑市能炒上天价！
咱们……林泊萧！
刘廉！”
一个平首、没什么起伏的声音插了进来。
方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厚厚的镜片下，眼睛正盯着手腕上投射出的微型全息屏，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流。
“092通知，你的最终认知成熟度认证预约在三天后。
另外，”他推了推眼镜，目光终于从数据上移开，落在林泊萧身上，带着一丝研究者的专注，“我分析了穹顶过去三个月的能源消耗曲线。
圣光塔在神经静默期的能耗峰值异常，超出标准值百分之三百。
逻辑上无法解释。”
他顿了顿，镜片反射着穹顶虚假的“阳光”，“092最近在静默期的活动频率也显著高于历史均值。
这不符合《新亚特兰大公约》对保育AI行为逻辑的设定。”
圣光塔？
092？
异常能耗和活动？
方智的话像几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林泊萧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他想起李斌——那个天赋卓绝、早早就进入元界的同伴。
李斌离开前，似乎格外沉默，眼神深处总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恐惧？
他还偷偷塞给自己一小块源质，那晶体摸起来，似乎比其他人的更……粘腻？
林泊萧站起身，将那块源质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首透心底。
他看着训练场上追逐元界之梦的同龄人，看着穹顶外那个庞大、精密、非人的钢铁星球，又想起方智发现的异常和刘廉搞到的分析仪。
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
通往元界的大门即将为他敞开，但那扇门后等待他的，真的是无限荣光的未来吗？
抑或是……一个包裹着甜蜜糖衣的巨大陷阱？
他低头，摊开手掌，源质晶体在穹顶模拟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迷幻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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