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腊月十三,雪下得正紧。
林秀把最后一扇窗棂糊好时,指腹被浆糊冻得发僵。
窗纸外的雪粒子打在纸上,簌簌作响,像有人在外面撒盐。
她拢了拢身上的夹袄,往灶膛里添了块松柴,火光舔着锅底,把“林记铁匠铺”的招牌映在墙上,木牌上的“铁”字缺了最后一笔,是去年被山洪冲的。
“哐当——”铺子的木门被撞开,卷进一阵风雪。
林秀抄起门后的铁钳,转身就看见个穿青布棉袍的男人站在门口,雪花落满他的肩头,像披了件白蓑衣。
他背着个蓝布包袱,鼓鼓囊囊的,边角磨得发亮。
“打刀?”
林秀的声音有些发紧。
这男人眉眼很深,鼻梁高挺,不像本地山民。
更怪的是,他手里没拿铁器,倒像是……走江湖的。
男人没答话,解开包袱。
里面不是铁料,是七把菜刀,刀鞘是黑牛皮的,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
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比她爹生前打的刀亮得多。
“赊刀。”
男人开口,声音像冰碴子撞在铁器上,“先记账,等应验了再来收钱。”
林秀愣住了。
她听说过赊刀人。
爷爷在世时讲过,清末有个白胡子老头,背着刀走乡串镇,谁家要刀就赊给你,只留句预言,预言成真了才来讨账。
有人说他预言过“米价过千”,有人说他预言过“山塌出银矿”,最玄乎的是,有人说他预言过“铁树开花时,刀主换姓名”。
“啥预言?”
林秀放下铁钳。
她爹上个月在山上采铁砂时摔断了腿,药钱欠了半条街,正缺把好刀给猎户们修家伙换米。
男人拿起最上面的刀,刀鞘上的朱砂符号像个“山”字。
“此刀赊给猎户张老栓。”
他的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猎枪,“等黑松岭的雪三个月不化,我来收刀钱——三两银子。”
林秀心里咯噔一下。
黑松岭的雪从没超过一个月,三个月不化?
除非天塌了。
“第二把,赊给药铺李掌柜。”
男人又拿起一把,符号是“水”字,“等青溪河的水变清,能看见河底的石佛,收五两。”
更荒唐了。
青溪河的水从她记事起就是黄的,河底埋着啥谁也不知道。
男人一把把说下去:- 第三把赊给磨坊王老汉,预言“石磨自己转,不用驴拉”,收西两;- 第西把赊给布庄周寡妇,预言“山里的野蚕结出红茧”,收六两;- 第五把赊给油坊赵瘸子,预言“腊月里打雷,油桶自己滚”,收二两;- 第六把赊给染坊孙哑巴,预言“染出的布会说话”,收七两;- 第七把……他顿了顿,拿起最后一把,刀鞘上的符号是个歪歪扭扭的“人”字,“这把赊给你,林铁匠的闺女。”
林秀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
“等你爹能站起来,自己走到铺子门口,”男人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像浸在雪水里的黑曜石,“我来收十两。”
爹的腿医生说过,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我赊。”
林秀咬了咬牙。
十两就十两,反正他来不了。
男人把七把刀放在案上,从怀里掏出本线装册子,册子的封皮是牛皮的,写着“赊刀录”三个字。
他翻开册子,用毛笔蘸了墨,在上面写下七个名字、预言和刀钱,最后递给林秀:“按个手印。”
林秀按了手印,指腹的墨迹晕开,像朵黑花。
男人收起册子,转身走进风雪里,棉袍的下摆扫过门槛,没留下半个脚印。
“喂!
你叫啥?”
林秀追出去,雪地里只有一串渐行渐远的脚印,很快被新雪盖住。
“等预言应验,你自然知道。”
风里传来他的声音。
那天晚上,林秀做了个梦。
梦见七把刀插在黑松岭的雪地里,刀鞘上的朱砂符号亮得发烫,青溪河的水突然变清了,河底的石佛睁了眼,嘴里吐出个“刀”字。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