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一止。
方笙秋僵立在原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独,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
恨吗?
他不敢回头,也无法回答。
更加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路口内回荡,如同他擂鼓般失控的心跳。
黎鞅站在原地,没有追。
夕阳彻底沉入海平面,只在天际残留一抹黯淡的紫灰,空气里浮动着一丝凉意。
他微微垂眸,看着手中那个被遗弃的苹果。
修长的指尖缓缓摩挲着苹果光滑冰凉的外皮,五指收拢,指甲无声地陷入果肉。
丰沛清甜的汁液瞬间渗出,带着一种近乎粘稠的质感,在昏暗的光线下,颜色深得发暗,像凝固的血。
他抬起手,将沾染了汁液的指尖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一下。
目光,越过沾染“血迹”的指尖,投向身旁那片几乎要融入黑暗的山茶花。
失去阳光后,如同干涸的血痂,馥郁的香气也变得粘稠滞重,沉沉地压在人的胸口。
也是在这里啊。
暮春,空气里浮动着和此刻相似的潮湿甜腻的花香。
阳光透过层叠的山茶叶子,在地上筛下细碎跳跃的金斑。
十西岁的方笙秋,穿着一件蓝色短袖T恤,紧紧牵着西岁多的方笙声;小家伙穿着背带裤,脸蛋圆嘟嘟的,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他努力地从落满花瓣的水泥路地上,捡拾那些完整的没有被踩坏的花。
“哥哥!
哥哥!
这朵最漂亮!
给你!”
方笙声献宝似的举起一朵开得正盛的花,踮着脚往哥哥手里塞,小脸上满是认真和骄傲。
方笙秋笑着接过,用袖子仔细擦掉花瓣上的泥点,小心翼翼地别在自己胸前的口袋扣眼上。
他揉了揉弟弟柔软的头发。
“嗯,声声眼光真好。”
“妈的!
下手真黑……嘶……”一阵粗鲁带着明显火气的骂咧声由远及近,打破两人宁静。
声音的主人走近,是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少年。
一头桀骜不驯的黄毛乱糟糟地支棱着,额角破了一道口子,血珠混着汗水蜿蜒滑到下颌。
嘴角也青了一块;他嘴里斜斜叼着半截燃着的烟,牛仔外套敞开着,袖子胡乱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有几道新鲜的擦痕。
他一眼就看到了阴影里一大一小两个“蘑菇”。
小的那个正仰着头看他,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像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就往哥哥身后缩。
黎鞅吐出一个烟圈,轻挑眉尾,那点恶劣的玩心“噌”地就被勾了起来。
他叼着烟,咧开一个带着痛感的痞笑,故意放重脚步,走到两个小孩面前,然后猛地蹲下身!
“喂!
小鬼!”
他声音故意压得又低又凶,带着烟嗓的沙哑。
“躲这儿干嘛?
偷花啊?”
额角渗出的血珠,在他故意做出的凶恶表情下,显得格外狰狞。
方笙声吓得小脸煞白,整个小身子都缩到了哥哥背后,不敢露出半点去看眼前这只凶神恶煞的“黄毛怪”。
方笙秋吓的眼前的妹妹头都颤了两颤,但他强作镇定,挺首了单薄的脊背,将弟弟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后。
他清澈的杏眼警惕地瞪着眼前这个不良少年。
对峙了几秒。
黎鞅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只明明怕得要死还要强撑的小猫,刚想再吓唬两句,却见方笙秋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只手依旧护着身后的弟弟,另一只手却伸进了自己的裤兜。
摸索了一会儿,他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零。
那是他攒起来去给买奶茶的钱。
“给…给你。”
方笙秋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还是努力把攥着钱的小手伸到了黎鞅面前,“别…别欺负我弟弟。”
黎鞅愣住了,叼在嘴里的烟都差点掉下来。
他看着眼前那只微微发抖的手和那几张可怜巴巴的零钱,再看看少年脸上强装的镇定和眼底藏不住的害怕,一种荒谬的几乎要冲破胸腔的笑意猛地涌了上来。
“噗!
哈哈哈!”
他实在没憋住,笑得肩膀首抖,牵扯到嘴角的伤,疼得他“嘶”了一声,但笑意却止不住。
他活了十几年,打架挨揍是家常便饭,被人堵着要钱也不是没有过,但被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小好几岁、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小鬼主动“上供”保护费,这绝对是头一遭!
这小东西……也太他妈有意思了!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刚想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人,结束这场无聊的恶作剧,却又看见方笙秋那只护住弟弟的手伸进另一个兜里,再次掏出了点什么。
不是钱。
是几张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
小熊的、小鸭子的、小汽车的。
方笙秋的眼神依旧警惕,但看着黎鞅额头和嘴角的伤,还是把那几张小小的卡通贴纸往前递了递,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你…你流血了…贴这个吧。”
黎鞅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看着那几张幼稚的创可贴,再看看少年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的杏眼,心里某个坚硬又烦躁的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酸酸软软的,还带着点陌生的痒意。
他沉默了几秒,伸出手,指尖从那几张创可贴里,捻走了印着小熊图案的那一张。
“……谢了。”
他的声音有点哑,没了刚才的刻意凶狠,倒显得有点干巴巴的。
他把那张小熊创可贴随意地揣进裤兜,站起身,叼着烟,看着依旧紧张兮兮护着弟弟的小孩。
“你俩小鬼,要去哪儿啊?”
“买…买奶茶。”
方笙秋小声回答。
“买奶茶?”
黎鞅挑了挑眉,再次吐出一口烟圈,指了指方向。
“街边那家?
离这儿可有点远。
就你们俩?”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加起来可能还没他年龄大的小不点,啧了一声。
“算了算了,看在这创可贴的份上,我好人做到底,送你们过去。”
他说完,也不管方笙秋答不答应,把烟头摁灭在旁边的树干上,抬脚就朝着奶茶店的方向走去。
走了两步,回头,发现那两个小蘑菇还杵在原地没动。
“走啊!
愣着干嘛?
怕我卖了你们?”
黎鞅挠了挠自己一头的黄栗子,不耐烦地催促。
方笙秋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抱起弟弟跟了上去。
但他始终和黎鞅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像条警惕的小尾巴,弟弟更是紧紧贴着他,小脑袋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前面那个高大的走路还有点晃的黄毛背影。
一路无话。
到了那家小小的还弥漫着廉价甜香的街边奶茶店门口,黎鞅摆摆手。
“行了,到了。
走了啊。”
“等…等一下!”
方笙秋却突然叫住了他。
黎鞅疑惑地回头。
只见方笙秋拉着弟弟跑进了店里,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出来,手里捧着三杯颜色各异的奶茶。
他跑到黎鞅面前,踮起脚,将其中一杯粉红色的奶茶塞进黎鞅手里。
塑料杯壁沁着冰凉的水珠。
“给…给你。”
方笙秋的声音还是很小,但眼神很认真,“谢谢你送我们过来。”
“嗯?”
黎鞅低头看着手里那杯粉嫩嫩的、冒着冷气的奶茶,又看看眼前少年。
方笙秋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拉着弟弟头也不回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黎鞅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的奶茶。
粉色的液体里沉浮着黑色的焦糖珍珠,他皱着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吸管插了进去,用力吸了一大口。
冰凉、甜腻、带着一股浓烈的人工草莓香精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
“嚯……”他咂咂嘴,被这甜度齁得表情扭曲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把那一大口咽了下去。
草莓味的。
真他妈甜。
……指尖冰凉的触感将黎鞅从回忆中猛地拽回现实。
暮色完全笼罩了小岛,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中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光团。
黎鞅缓缓松开手指。
那个饱受蹂躏的苹果滚落在脚边,沾满了尘土。
转身,黄毛狼尾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寂寥的弧度,身影融入了更深沉的夜色里,无声无息。
方笙秋几乎是撞开自家院门的。
“哥?”
正在院子里给番茄苗浇水的方笙声闻声抬头,手里的小水壶顿住。
他敏锐地捕捉到哥哥不同寻常的喘息和过于苍白的脸色。
“怎么了?
跑这么急??”
他的视线又落在方笙秋手中提着的袋子上。
“怎么搞的啊,袋子破了吗?”
方笙秋背靠着关上的院门,冰凉的铁门触感让他混乱的心跳稍稍平复。
他大口喘着气,试图将巷口那冰冷的触感和那句沉甸甸的拷问挤出脑海。
“没…没什么。”
“袋子…袋子破了。”
方笙声放下水壶,走了过来。
接过袋子看了看里边的东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都是我爱吃的耶。”
昏黄的廊灯在他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让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幽深。
他静静地站在方笙秋面前,目光一寸寸扫过哥哥的脸。
“哥”他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般拂过方笙秋紧绷的神经。
“你的脸色…看起来好难看。”
他顿了顿,视线似乎不经意地瞟向院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紧挨着的房屋,看到那条通向山茶花拐角的路。
“是不是…遇见什么不好的人了?”
院子里,番茄苗嫩绿的叶片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没…”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
“就是…风大,吹的有点头疼……我去洗把脸。”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走进屋内将弟弟和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留在了身后沉沉的夜色里。
方笙声站在原地,看着哥哥仓皇消失在门内的背影。
他没有跟进去,而是缓缓蹲下身,拿起那个小小的水壶,继续给他心爱的番茄苗浇水。
水流细细地滋润着泥土,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的表情在廊灯的阴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半晌,他极其轻微地低语了一句,像是对番茄苗说,又像是对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说:“番茄…要快点长大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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