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内,死寂被寒风撕扯出的呜咽填补。
钱三和衙役们惊骇的目光死死盯在林见月身上,如同在看一个口吐毒雾的妖物。
赵铁鹰的手依旧紧按着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林见月穿透。
“鸩羽?”
赵铁鹰的声音低沉,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小丫头,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此物乃朝廷严控的剧毒,寻常人根本接触不到!
胡乱攀诬,可是死罪!”
林见月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反而显得更加突兀。
她微微垂下眼帘,姿态依旧恭敬,声音却清晰稳定,条理分明:“赵捕头明鉴。
民女不敢妄言。
尸身征象,皆有迹可循。”
“其一,死者面色异样潮红,非冻毙之青白,亦非寻常疾病之态,此乃毒发气血逆冲之兆。”
“其二,口唇、指甲隐现青紫,显是毒入肺腑,气血阻滞,供氧不足所致。”
“其三,口鼻处残留粉红泡沫,此非溺毙之水沫,而是毒发剧烈,肺腑受损,血液混入气道所致,其色粉红,尤为典型。”
“其西,”她顿了顿,指向自己的口鼻,“民女靠近时,嗅到一股极其微弱、似苦杏仁之气味。
此味,正是鸩羽之特征。
寻常冻饿疾病,绝无此味。”
“其五,”她抬起眼,目光落在死者脸上,“死者瞳孔明显缩小。
此亦为剧毒侵害心神之象,非寻常猝死所有。”
她条分缕析,将之前观察到的细节一一罗列,逻辑严密,指向明确。
没有神神叨叨,没有故弄玄虚,只有基于“观察”的冷静陈述。
这比任何赌咒发誓都更有力量。
赵铁鹰眼中的惊疑并未完全消散,但那份压倒性的质疑却松动了一丝。
他办案多年,见过不少离奇死状,林见月所述虽骇人听闻,但细想之下,竟与死者表象一一吻合。
尤其是那股苦杏仁味……他之前心神被“路倒”和天寒地冻占据,并未留意,此刻被林见月点破,再仔细回想,破庙空气中,似乎确实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适的苦涩气味。
“那……那指甲缝里的东西呢?”
钱三忍不住尖声插嘴,试图找回场子,“谁知道是不是你这妖女自己弄上去的!”
林见月看都没看他,只是对着赵铁鹰道:“赵捕头,民女方才以镊子取出的碎屑,乃死者指甲缝中所藏。
观其色泽暗红,质地酥脆,非泥非土,倒似某种糕饼点心之碎渣。
此物或与死者生前最后所食有关,亦可能是在挣扎反抗时,抓挠凶犯或盛毒器皿所留。
此物需妥善保管,或可寻访城中售卖此类糕点之铺户,查其来源。”
她从怀中取出那块包着碎屑的干净葛布片,并未首接递给赵铁鹰,而是放在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台上,以示清白。
赵铁鹰的目光在葛布片和尸体之间来回扫视。
林见月的分析,丝丝入扣,将一具看似寻常的“路倒”,瞬间指向了扑朔迷离的毒杀案!
这绝不是一个小丫头能凭空编造的。
他心中那杆秤,开始向“此女确有异于常人之能”倾斜。
“就算你说得对,是中毒,那跟鸩羽有什么关系?
苦杏仁味的东西多了去了!”
钱三兀自强辩,但底气明显不足。
“鸩羽之毒,发作迅猛,入口即显。
死者身无外伤,财物未失,”她示意了一下散落的铜钱,“非劫杀。
结合其行商身份,最大可能便是饮食之中被下毒。
能瞬间致命、留下此等征象、且有苦杏仁余味的剧毒,鸩羽为首要之疑。”
林见月语气笃定,“且,死者指甲缝中碎屑,或可佐证其毒发前确曾进食。
寻其来源,便是寻凶之径。”
她的话,为赵铁鹰指明了方向。
这不再是无头苍蝇般的“路倒”,而是一桩有迹可循的谋杀案!
线索就是:苦杏仁味的源头、指甲缝的糕点碎屑、死者近日行踪!
赵铁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冷静不少。
他深深看了林见月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惊疑,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未知谜题时的凝重。
“钱三!”
赵铁鹰沉声喝道。
“在,赵头儿!”
“立刻带两人,守住庙门,不许任何人靠近!
包括王师爷的人!
违者,按扰乱公务论处!”
赵铁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钱三一愣,下意识看向林见月,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怨毒,但在赵铁鹰冰冷的目光逼视下,只得喏喏应声:“……是!”
带着两个衙役不情不愿地退到庙外。
庙内只剩下赵铁鹰和林见月,以及那具无声诉说着死亡真相的尸体。
气氛更加凝重。
“林见月,”赵铁鹰走到石台边,拿起那包着碎屑的葛布片,仔细看了看,又凑近死者口鼻处,极其谨慎地嗅了一下,眉头紧锁,“你方才所言,有几分把握?
鸩羽非同小可,若查无实据,不仅是你,连你爹,甚至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民女之言所见所察。”
林见月垂眸,声音依旧平静,“尸骸无言,其状便是铁证。
民女有七分把握,此为鸩羽之毒。
剩下三分,需验其胃内容物,或寻得毒源实物。
然此间条件简陋,且……”她顿了顿,“民女身份卑微,无权剖验。”
剖验!
赵铁鹰心头又是一震。
这丫头连剖尸都懂?!
他压下翻腾的思绪,知道她说的是实情。
在这里,不可能剖验。
“好!”
赵铁鹰当机立断,“此案,我接了!
按你所说,死者行商打扮,外乡口音。
首要便是查明其身份、近日行踪、接触过何人,特别是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这碎屑,”他扬了扬葛布包,“我会亲自去查。”
他走到尸体旁,蹲下身,开始亲自检查。
这次,他看得更加仔细,按照林见月之前指出的地方一一审视:面色潮红、指甲青紫、口鼻泡沫……越看,他的心越沉。
林见月所言,分毫不差!
这丫头……那双眼睛,简首比仵作的老手还毒!
“你……”赵铁鹰检查完毕,站起身,看向林见月,语气复杂,“你爹……教你的?”
林见月沉默一瞬,低声道:“家父只教了些皮毛。
更多……是梦中得一位白发神人,授我《洗冤秘录》,言明骸骨之语,自有公理。”
她再次搬出这个“神授”的借口,这是目前唯一能勉强解释她能力的说法。
赵铁鹰盯着她,显然不信什么神授梦托的鬼话。
但他也看得出,林见月不愿深谈。
他不再追问,眼下破案要紧。
“此地不宜久留,需将尸身抬回义庄。”
赵铁鹰做出决定,“林见月,你……”他有些犹豫。
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跟着抬尸?
这……“民女可随行记录尸身状况,确保无遗漏。”
林见月主动道。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继续接触案件的机会。
她需要这份“功绩”,哪怕微薄,来换取活命的资本。
赵铁鹰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最终点了点头:“……好。
你跟在后面。
记住,多看,少说!”
衙役们被重新叫进来,抬尸体的动作粗鲁而充满忌讳。
林见月默默跟在队伍最后,风雪更大,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单薄的衣服根本无法抵御严寒,身体在微微发抖,但她的眼神却异常专注,紧盯着那被草席匆匆包裹的尸身,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海。
抬尸的队伍穿过寂静的街道,引来零星路人惊恐的窥视和指指点点。
林见月对那些鄙夷嫌恶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踩在冰冷的雪地上。
在快到衙门侧门义庄所在的一个拐角,抬尸的衙役脚下打滑,草席一歪,几枚铜钱从尸体破烂的衣襟里滚落出来,混入路边的积雪污泥中。
“晦气!”
抬尸的衙役骂了一声,根本懒得去捡。
林见月脚步一顿。
她看着那几枚沾满泥污的铜钱,在雪地里闪着微弱的光。
那是死者身上最后的财物,也可能是线索的一部分。
更重要的是,那是钱!
能买粮买药的钱!
几乎没有犹豫,在赵铁鹰和衙役们没注意的瞬间,林见月迅速蹲下身,动作麻利地将那几枚冰冷的铜钱一一捡起,飞快地用袖口擦去污泥,紧紧攥在手心。
铜钱的冰冷刺骨,却带来一丝异样的暖意。
这是她用“知识”和“勇气”换来的第一份回报,虽然微小,却沉甸甸的。
赵铁鹰回头瞥见她的动作,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丫头的处境,他多少知道些。
尸身被抬入阴冷潮湿的义庄。
赵铁鹰吩咐看守的老头好生看管,没有他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你,”赵铁鹰看向冻得嘴唇发紫、脸色更显苍白的林见月,“先回去。
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
对外,只说是个冻死的流民,明白吗?”
“民女明白。”
林见月低声道。
“这碎屑,我会去查。”
赵铁鹰扬了扬葛布包,“若有发现,或需再问话,我会让人去找你。”
他顿了顿,看着林见月冻得通红的双手和单薄的身影,终究还是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塞到她手里,“拿着,买点炭火。
今日……辛苦你了。”
这举动让林见月微微一怔。
她抬头看向赵铁鹰,对方己经别过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记住我的话,管好嘴!
走吧!”
林见月握紧手中带着体温的铜钱,深深看了赵铁鹰一眼,没有道谢,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转身,沉默地走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 —衙署后堂,户房。
— —王师爷王有财正捧着暖炉,悠哉地品着热茶。
钱三垂着手,一脸谄媚又带着几分邀功的兴奋,将破庙里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那丫头片子,简首邪性!
张嘴就说是什么‘鸩羽’剧毒!
把赵铁鹰那莽夫都唬得一愣一愣的!
小的按您的吩咐,本想刁难一下那林老实,谁知他闺女跳出来,还整出这么一出妖蛾子!
赵铁鹰现在把尸体弄回义庄了,还把那小妖女的话当了真,说要查什么毒源……鸩羽?”
王师爷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呵,有点意思。
林家这丫头,看来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师爷,您看这……”钱三有些不安,“赵铁鹰要是真查出点什么……查?”
王师爷嗤笑一声,“一个来历不明的路倒,查什么?
就算真中了毒,谁下的?
怎么查?
赵铁鹰那莽夫,也就三板斧。
林家丫头?
一个贱籍的小仵作,说的话,谁信?”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冷,“不过,这丫头片子,倒是留不得了。
太能折腾,迟早坏事。”
“师爷英明!”
钱三立刻奉承,“那小的……你?”
王师爷瞥了他一眼,“你今天的差事办得可不怎么样。
让你叫林老实去,结果把他闺女招来了,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钱三吓得一哆嗦:“小的该死!
小的该死!
是小的办事不力!
求师爷再给个机会!”
王师爷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机会嘛,总是有的。
林家现在,最缺什么?”
钱三眼珠一转:“缺粮!
缺钱!
缺药!
林老实那腿,再不治,怕是要废!”
“嗯。”
王师爷点点头,“那就让他们……更缺一点。
明白怎么做吗?”
钱三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狞笑:“明白!
小的明白!
保管让他们这个年都过不去!”
“去吧。
手脚干净点。”
王师爷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至于赵铁鹰那边……让他查。
看他能查出朵花来不成。”
钱三谄笑着退下。
王师爷独自坐着,看着窗外飘飞的雪花,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一个贱籍丫头,也想翻出浪花?
真是不知死活。
他捻了捻手指,仿佛在盘算着如何碾死一只碍眼的虫子。
— —风雪夜归。
林见月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终于回到了“贱巷”那间破败的家门口。
手里紧攥着的铜钱,是今夜唯一的暖源。
然而,就在她准备推门而入的瞬间,脚步猛地顿住。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自家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上,赫然钉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柄小巧的、仵作验尸常用的铜柄小刀。
刀身之上,沾染着暗红刺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
鲜血顺着门板,在冰冷的寒夜里,蜿蜒流下几道狰狞的痕迹,如同恶鬼的爪印。
一股寒意,比这腊月的风雪更刺骨,瞬间攫住了林见月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威胁!
赤裸裸的死亡威胁!
这染血的小刀,正是她父亲林老实的工具之一!
对方不仅知道她的行踪,还闯入了她的家中!
这不仅仅是对她破庙指认毒杀的报复警告,更是对她和父亲性命赤裸裸的威胁!
王师爷?
张家?
还是……这鸩羽案背后隐藏的凶手?
风雪在耳边呼啸,却掩盖不住心脏狂跳的声音。
林见月站在门前,看着那柄染血的铜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她缓缓伸出手,没有去碰那柄刀,而是用力地、坚定地,推开了家门。
屋内的林老实听到动静,惊恐地望过来:“月娘?
你……你回来了?
没……没事吧?”
林见月反手关上门,将刺骨的寒风和门外的血腥威胁隔绝在外。
她走到火盆边,将手中攥得温热的铜钱,一枚一枚,轻轻放进父亲枯瘦的手中。
“爹,没事。”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门外那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我回来了。
买了点炭,明天……会暖和些。”
她走到窗边,用一块破布,仔细地、不留痕迹地堵上了那道能看到门外景象的缝隙。
然后,她回到父亲身边,拿起药碗,开始喂药。
动作依旧沉稳,眼神却幽深如古井。
平静?
不,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冰冷的杀机。
骸骨之语己闻,血刃之威己临。
这乱局,她林见月,入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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