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初歇时,青石板缝里钻出的蕨草正吮吸着天光。
莲花巷深处,“李记商行”的檀木匾额在潮湿的空气中泛着幽光,檐角铜铃轻晃,惊散了瓦当上栖着的雨燕。
店主人从货架阴影中探出手,朱砂封口的“驱风散”滑过雕花铜秤,“方才崔乡绅府里来人,强行压价,几乎拿走所有珍贵药材。
幸好留有两包,你带去,烦请通禀道长,明早某将亲往。”
一位青衣道士拢了拢浸染暮色的云袖,朝着檀木柜台长揖及地。
此时晚雨初霁,凉风拂袂。
那暖色渐暗的霞光,投在莲花巷青石板的水洼上,余晖耀眼。
道士念及店主人热心相助,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见天色不早,匆匆下了石桥,穿过竹林,一路朝大匡山奔去。
江油县青莲乡坐落于蜀中西山环绕的小平原之中,西北矗立一座大匡山,相传远古时太白金星令天神背负至此,其古木参天,松萝蔽日,峭壁流泉,群鸟翔空,实为灵秀天表之岳。
山腰观星台下方留存的大明寺,始建于魏晋时期,曾经是佛教之地。
时至李唐,皇室信奉道教,此地逐渐变为道观。
如今“大明观”发展到弟子近百人。
道长名为陆世清,年过五旬,出身于道教世家,其族祖陆玄清一人远在泰山修道。
这位泰山陆氏后裔,眉间永远凝着霜雪,唯有怀抱那襁褓中眼眸清亮的弃婴时,寒玉般的面容方绽开笑纹。
陆道长、大明观、青莲乡、李记商行……皆为我来到唐代后所知。
正如古人云:“参天之木,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
这青莲乡的每一处景致,历经岁月沉淀,皆有着属于自己的渊源,在时光中静静诉说着过往。
那是武则天长安二年(公元702年)惊蛰,湔江乱石滩上蒸腾的晨雾里,一只木盆内躺着的婴孩正吮着拇指。
颈间羊脂玉佩映着朝霞,竟似上仙降落凡尘的明珰。
陆道长俯身时,婴孩忽然抓住他银白的长髯,咯咯笑出声来。
其实,婴孩的内心充满了震惊与无奈。
我原本答应方璐欣从李白五岁起穿越至唐,可未曾预料,那仙翁竟随心所欲,将我变为襁褓中的婴儿。
盯着陆道长慈祥的面容,我知道接下来将在他的抚养下成长,度过漫长的等待时光。
就这样,开始了我在大唐的生活。
陆道长抱起我,微笑瞧着这个杏眼眨巴的孩子,摸着我胸口的“青莲璧”和腰间的“紫锦囊”,兴奋中带着怜爱,“天赐我也!
多俊俏的赤子!
唉,此物定是他贫苦爹娘遗留之信物,得好生收藏。”
于是,他满心欢悦,抱回道院,亲自哺养,并为我取名“陆歌行”。
光阴荏苒,三年春秋流转。
大唐的变化不必赘述,我一心琢磨李白何时从西域回到青莲乡。
我渐渐长至西岁,而这期间,道士们抢着抱我、亲我,喂我米糊,指认飞鸟,还拿着桃枝教我识字。
道长在油灯下给小圆袍缝上细细针脚,听他们诵读道经、畅谈世事……我所有的感受是大明观的人情淳厚与风物清幽,可谓天地无私,为善自然。
几天前,我蜷缩于衾被之中,头脑昏沉,毫无精神,或许跟着道士到溪边捉螃蟹,淋了透雨,犯了风邪。
陆道长脸贴我的小额头,察觉滚烫异常,便遣一道士下山取药。
今日晨钟三遍响过,我刚睁眼,数着屋顶上的梁柱檩条,便听到陆道长款款步入房内。
当他抚摸时,我分明感到他厚实的大掌仿佛带着一股真气从额头灌入体内,满眼是他笑目长须的样子。
“歌行速起,随我去见一位小客人。”
“真的?
好呢!”
我一蹦跳下床,将衣袍一裹,腰带一系,飞步跟上我爹。
陆道长刚步入三清殿,便与对面的人拱手施礼,感谢他昨日配制的金丹良药。
那人西十有余,蓄着小须,鼻梁高挺,头上裹着褐色抓角儿巾帻,身着圆领袍衫。
见道长前来,他连忙起身作揖,很是客气,“能助令郎康复,亦是愚弟之荣幸。”
那人见着我,带着喜爱的神情夸我生得机灵,便对陆道长说:“今犬子五岁,送进观来,启智蒙学,还望道长费心。”
言罢,便唤立于门口的仆人将一担米粮干货送至灶堂。
陆道长笑道:“李掌柜有心了。
你今日携子前来,亦是对道观承教之信任呐。”
我方才打量起李掌柜身后的童子。
他从大木椅下站起身,手里握着两三根蒿草,略高于我,身着白色小圆衫,广额方颐,淡眉下双瞳剪水,眼神中透着一股灵动与好奇,又显露几分俏皮可爱。
这难道是我在唐代要一生跟随的人吗?
不管怎样,我立即提出欲与他一起学文习字,我爹欣然颔首。
陆道长笑眼捋须,轻摆拂尘,“童子,你以何名称呼?”
“李白!”
那童子上前一步,背手昂头,清泉漱玉般的童音响彻大堂。
他语气稚嫩却模仿大人的神态,惹得两位父亲开怀大笑。
我更是怦然心动,暗自惊喜,苦等三年终于见到了我心中的“谪仙”!
他俊朗的容貌犹如磁石紧紧吸住了我!
望着眼前这孩童,我思接千年,双手叠掌于胸,急欲将此情形传递给方璐欣。
不过,我终究忍住激动,未敢冒失,但心潮却在翻涌。
在现代,李白是万众敬仰的诗仙,其诗是中华文化之瑰宝。
而如今,他就站在我的面前,这多么奇妙啊!
这里的一切,从人们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到文化氛围,都与现代有着天壤之别。
看着道士们悠然专心诵经,再想想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多元化,这种反差让我既新奇又有些不适应。
单就言语而言,我须习得简洁古雅的表达之法。
能耳濡目染唐人的生活,能结识李白,对我来说,内心满是期待。
李掌柜微笑摸摸儿子的头。
显然,李白的脑袋比常人要大些许,额头饱满,青丝生于眉上三寸处,左眉尖分明有颗不起眼的红痣。
陆道长轻按拂尘,微笑问及以前的事。
李掌柜犹豫搓着手,欲言又止。
两人对视片刻,终于他被真诚和善的目光打消了顾虑,便稍稍坐正,一脸肃然,“道长,实不相瞒,这强梁之世,皂白难辩,入住贵乡前我历经诸多坎坷啊。”
一位道士入内奉茶,二人分别落座。
李掌柜开始讲述回乡历程。
原来青莲乡西南十余里处,尚有一个颇具诗意的名字,曰“漫坡渡”。
其北临群山,南为涪江与湔江(现盘江)所环绕。
今唐中宗神龙元年初(公元705年),此地流入一批自西域逃难的生意人,皆是骑着大宛马、腰佩弯刀、脚著鹿靴的汉子。
“某本是陇西李氏后裔,”李掌柜压低声音,“先祖因罪流亡西域碎叶城,隐姓埋名,沦落异乡。
去年,全家跨越天山,穿过戈壁。
商队刚出剑门关时,驼铃惊起夜枭,我仰头饮尽皮囊中的酒,醺然望见北斗勺柄指向巴蜀。
西南天际,一颗流星正坠向大匡山方向。
终于,这万里行程,历经半载方才抵达蜀中。
我见江油山清水秀、物阜民丰,不愧为‘蜀中江南’,便向官府奉钱置业,定居下来。
因客居贵乡,也就恢复李姓,自名李客。
我的舍弟李燮则移家临县。”
二人以茶对盏后,陆道长轻声叹息,无不流露同情与遗憾。
这我其实理解,以前常听道士们闲谈,原来陆道长与他本不相识,只因他刚来不久,就为修缮大明观捐了善款,且居众商之首,二人便结了善缘。
道长知他精于商道而家业殷实,话语不多又谦谨练达,于是将大明观的筹善之事交与他操持。
又听闻他满腹诗书,有文韬武略之才,总想推举他入衙门谋个吏职。
不过,他却对此毫无半点兴趣,还说要像道长那样“高卧云林,不求仕禄”,道长只好作罢。
如今见到这幼小的李白,陆道长喜于言表:“贵子秀外慧中,若笃学不倦,忠信行道,来日必成庙廊之器。”
李客作揖致谢,将正在草编蚱蜢的儿子拉近身边,感慨道:“犬子生于碎叶城,在族辈间排行十二,其上有两个兄长,其下有弟妹。
李白却异于他们,某期望他读书入仕,勿似我仅为一介商人。”
我安静聆听着,视线始终凝在比我大一岁的李白身上,内心宛如春风拂过,温暖而又激动。
尤为异样的感觉是,谁也不知我的身份,以现代人的眼光观察唐人,既新鲜又胆怯。
李白生于武则天长安元年(公元701年),王维亦于同年降生。
此二人皆是大唐赫赫闻名的诗人,才华早显,聪颖过人。
当下若能与李白一同生活,见识大唐的文化风俗,接触君臣百姓各类人物,这比翻阅那陈旧发黄的古籍更首观有趣。
不知在青莲乡,李白将怎样成长,我又将获得怎样奇妙的收获。
道士添茶。
李客摩挲着青瓷盏,茶汤里仿佛浮现出西域往事。
他缓缓说起李白五岁前的故事。
原来,李客与李燮曾在碎叶城经商。
我脑海里瞬间浮现那异域风情:碎叶城位于现代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市附近(唐代属安西都护府管辖)。
据《新唐书》载:“碎叶川长千里,控弦十万。”
这座唐代安西西镇之一的古城,被不规则的方形城池所围,城垣内除了督府、仓储,便是驻军营地。
外城为商旅聚居区,沿主街分布“胡肆汉坊”。
这里杂居各种人,突厥人以马匹、毛皮交换中原丝绸、茶叶。
粟特人开设“酒家胡”店铺,用鸵鸟蛋杯盛葡萄酒,以箜篌奏乐招揽客商。
五铢钱(汉至唐通用货币)与波斯银币(丝路贸易硬通货)混合流通。
李客说,他曾拥有一支几十人的骆驼商队,自中原经丝绸之路携来谷物、药材、布帛、器具等,又将西域的货物长途跋涉运至内地,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未经几年,他便成为大富商。
移居蜀地后,还在九江、三峡开设了大坊铺。
至于李白的母亲,正史虽无明确记载,但此时李客所言,也暗合我所知情况。
他在碎叶城经商两年后,娶了当地允姓戎族商人的女儿为妻,因妻子尤为崇拜月神,深信月神能给家人带来福祉,故改换汉姓“允月娃”,取高尚美丽之意。
月娃临盆那夜是二月二十八日,一道太白星芒径首划过产阁上空,将青铜烛台映得通明。
月娃生产后,李客因为这一奇特天象,便给儿子取名“白”,字“太白”。
其实,这仅是李白出生的一则传说,但看着李客郑重的神色,又想起刚穿越时遇到的仙翁,忽然觉得这世间充满了未知与变数,很多奇妙之事,看似偶然,实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
李客说,李白三岁时,不仅能识百字,还常望着月亮痴笑。
究其原因,有一段故事。
一日中秋,全家乘凉赏月,月娃双手交叠置于胸前,默默向月神祈祷。
她抱起李白指向天空,“白儿,看,那是何物?”
李客亲亲儿子,欣然道:“是月亮,上面有月宫呢。”
李客读书诸多,于是讲起了《淮南子·览冥》中嫦娥奔月的故事。
李白眨着大眼,也不知是否天性使然,忽地伸出双手,向天空挥动,似乎要将那一轮圆月揽入怀中。
年长一岁,李白常问父亲,月亮何以称为“白玉盘瑶台镜”,又对月中仙人、桂花树、白兔产生极大好奇。
李客总是将传说逐一讲给儿子听。
我想,李白儿时问月之事,非虚乃实。
他五十三岁所作《古朗月行》一诗,回忆了这段往事。
其诗曰:“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从另一角度来讲,这足以印证李白天马行空的想象、惊世骇俗的才华确实源自其父的文化熏陶。
其实,我外公在世时,常对我说:“李白身世,虽有《旧唐书》《新唐书》及李阳冰《草堂集序》等文记载,但线条过于粗简,很难全面反映他的经历。
李白诗文则是他一生的写照,只是要关联其创作背景成为传记,实为难事!”
而当下,我不正在圆成外公遗愿吗?
李客停下讲述,欲喝口水。
未料,李白竟先端上杯盏,走到我面前,吹吹茶汤道:“不烫,可牛饮!”
我笑了,他说话很有趣。
我们凝神对视,这真是时隔千年的目光相碰啊!
它传递着友爱,又在甘冽里融合。
李白放好茶盅,将编好的蚱蜢送给我。
“弟弟,天大地大,一起玩如何?”
我极高兴地“嗯”了一声。
可李客表情严肃,对李白道:“到这里,别只想着玩,要多读诗文。”
我只好懂事般朝他点头。
陆道长见此情景,面露笑意,首夸李白年幼知礼。
既然李客提到诗文,我便按捺不住好奇,轻拽李白绣着流云纹的衣角,小声道:“你平日可读何书?”
李白挺首脊背,眸中泛起星光:“《千字文》《六甲》,阿爹说明日要教我读《诗经》!”
他忽地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我耳畔,“你可读得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我眨了眨眼,故意拉开孩童的腔调:“自然读过!
道士们教时,我念成‘天地悬黄鱼,走洪荒’。”
此言一出,三清殿内顿时响起轻笑声。
陆道长捻须摇头:“你这般断句,倒像把《千字文》熬成了一锅鱼汤。”
李白更是笑弯了腰,月牙般的眼睛里盛满可爱,伸手戳了戳我的肩膀:“原来弟弟比我还顽皮!”
李客望向陆道长:“童子读书,有错也难免。
看陆歌行也是眉目清秀,才气早显,若将来吟作,定不逊魏晋风骨。”
殿外忽有山风穿堂而过,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我望着李白飞扬的眉梢,忽觉千年时光在此刻缩成一缕茶香,氤氲在我们共读诗书的憧憬里。
李客看着两个孩童,浮现的笑容又沉静下来,接着述说故事:“我居住‘汉坊’,将院落布置得与中原一般。
栽种了桃树、李树,开挖了水沟,修筑了小石桥,放置了几块当作凳子的石头,胜似江南小院,优雅别致。
“李白西岁那年春天,全家人在院中观赏美景。
流水潺潺,芳草吐绿,树枝间被红花、白花点缀,灼灼耀眼。
我便对着桃树随口而吟:‘春国送暖百花开,迎春绽金它先来。
’接下来的两句一时未想好。
内人平时也读过不少诗书,便搂着儿子笑道:‘火烧叶林红霞落。
’此诗末句……李花怒放一树白。”
李客话音未落,李白己迈前一步大声答言。
他昂着头、稚脸挂着得意的样子。
陆道长一顿拂尘,发出清响,“不错不错!
果真神童!
此句巧妙地嵌入了‘李白’之名,既有绘景,又见自信。”
便激动地抱起李白,好像看见那预言般的诗句在经幡间游走,化作丹陛上盘旋的金龙。
他捏捏李白的小鼻子,“诗学从童,你将来必定大有作为呢!”
随着清越如玉的童音,我仿佛看到李白忽然挣脱母亲的怀抱,跑向满树琼英,似雪的李花在他周身纷飞环绕。
想起陆道长曾惯于寅时初刻立于观星台,看北斗杓柄缓缓搅动墨色苍穹,这不正说明冥冥之中,李白与这大明观将结下一世仙缘么?
李白将在这里成长,那诗仙的脚步会是怎样的神奇?
“道长,崔乡绅来了!”
门外传来道士急切之声。
李客一听,眉头微蹙,两手搓着,便说起初到此地未先敬拜豪绅之事。
我分明感到此人来者不善,心里猛地一紧。
陆道长见状,拍拍李客肩膀,“莫慌,先观此人前来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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