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空间被一种近乎粘稠的昏黄光线填满。
空气里飘荡着一种古怪的味道,像是旧书页在潮湿角落里闷了百年后散发出的霉味,又混合着某种极其微弱的、类似电路板烧焦的金属气息。
整个店铺异常安静,只有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无数细沙流过玻璃的沙沙声在背景里低吟,如同无数灵魂在窃窃私语。
他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滑坐在地,胸腔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
冰冷的雨水顺着湿透的、沾满泥浆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襟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嗒…嗒…”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浑身发软,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惊魂稍定,他才艰难地抬起头,带着惊疑和劫后余生的茫然,打量着这个将他从剃刀犬利齿下暂时解救出来的诡异所在。
店铺内部逼仄得像个储藏室,却异常高挑,深邃的阴影在头顶汇聚,仿佛通向无垠的虚空。
没有货架,目光所及之处,却漂浮着无数碎片。
它们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散发着或明或暗、色彩诡谲的微光,如同被无形丝线悬挂在空中的萤火虫群,又像是凝固的、散发幽光的肥皂泡之海。
这些碎片无声地缓缓旋转、沉浮、碰撞,构成一片迷离而令人眩晕的光之海洋。
一块散发着柔和橘黄色光芒的碎片飘到陈默眼前。
它内部,影像无声地流淌:一片开满不知名小野花的翠绿山坡,阳光明媚得不真实。
一个模糊的、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小身影正在快乐地追逐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发出无声的欢笑。
那身影很快乐,无忧无虑地奔跑着。
陈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一种遥远的、模糊的暖意似乎要穿透冰冷的恐惧和疲惫,从记忆深处浮起。
那身影…好像…然而就在下一瞬,影像陡然扭曲、黯淡!
翠绿的山坡迅速褪色、枯萎,化为焦土。
明媚的阳光被阴霾吞噬。
那只斑斓的蝴蝶碎裂成齑粉。
而那个小小的身影在碎片中心猛地回头——脸上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洞的黑暗!
如同被一只粗暴的手抹去了五官,徒留一个象征“人”的模糊轮廓,散发着深沉的孤寂和冰冷。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顺着陈默的脊椎窜了上来,首冲天灵盖。
那不是面对怪物的恐怖,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本质的空洞感,仿佛灵魂被无形的力量剜去了一角,留下永恒的虚无。
他猛地移开视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慌乱地撞击着肋骨。
“欢迎光临,迷途的羔羊。”
一个沙哑、干涩,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粘滑感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齿轮在相互摩擦,又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突兀地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响起。
陈默悚然一惊,汗毛倒竖,循声猛地望去。
在店铺最深处、那片漂浮碎片光芒难以照亮的浓重阴影里,一个身影缓缓坐首。
他坐在一张高背的、布满裂纹、露出暗红色内衬的古老皮椅上,身形干瘦得如同风干的骨架,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样式古老得如同博物馆藏品的黑色马甲。
昏黄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却将他的脸孔暴露在光晕之下。
那张脸……陈默的胃猛地抽搐,一股酸水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压下。
那是一张非人的脸孔。
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紧贴着嶙峋的颧骨和尖削的下巴,仿佛一层蒙在骷髅上的劣质皮革。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张嘴。
它巨大无比,向两侧耳根裂开,形成一个极其夸张、仿佛永远不会闭合的、深不见底的黑色弧形裂口。
此刻,这裂口正向上弯曲着,形成一个绝对标准、却毫无温度、如同刻在面具上的“微笑”。
嘴角几乎要碰到耳垂,露出里面同样灰败、细小、如同沙砾般紧密排列的牙齿。
裂口店主。
这个名字瞬间在陈默脑中成型。
“第七天了,”那沙哑粘滑的声音从那深不见底的黑色裂口中流淌出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极其不适的黏腻感,仿佛冰冷的蛇信舔舐着耳膜,“饥饿和恐惧的滋味,像蛆虫一样啃噬着骨髓,不好受吧?”
他枯瘦如柴、指甲尖利乌黑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开裂的皮质扶手,发出“笃、笃、笃”的单调轻响,每一下都敲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
“外面的‘清洁工’们,胃口总是很好,尤其喜欢…新鲜的羔羊。”
清洁工?
剃刀犬!
陈默立刻想到了刚才那湿滑的刮擦声和令人作呕的腐臭。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门板,沾满污泥的手指蜷缩起来,警惕地瞪着阴影里那张裂开微笑的恐怖脸孔。
本能告诉他,眼前的存在,可能比外面的剃刀犬更加危险。
“别紧张,亲爱的顾客。”
裂口店主的笑容似乎又扩大了一丝,那巨大的黑色裂口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更加幽深恐怖,仿佛能吞噬光线和灵魂。
“在我这里,交易就是规则。
公平,童叟无欺。”
他摊开一只枯瘦得如同鸟爪的手,指向空中漂浮的无数发光碎片,“痛苦,悲伤,恐惧…那些折磨你的记忆,毫无用处,只会拖累你在这残酷游戏中的脚步,像沉重的枷锁。
何不…将它们交给我?”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同恶魔的低语,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
“把它们变成你活下去的…燃料。”
他另一只手的指尖,如同指挥棒般,精准地指向店铺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金属货架。
货架上只有寥寥几样东西,却在昏黄光线下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几块用简陋油纸包裹、散发出微弱却无比诱人的谷物香气的压缩口粮;一把线条粗犷、闪烁着冷硬幽蓝金属光泽的沉重手枪;还有几盒码放整齐、黄铜弹壳在昏光下反射着暖意的子弹。
食物!
武器!
陈默的目光瞬间被货架牢牢钉住,饥饿的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揉搓,发出尖锐的、几乎要痉挛的抗议。
求生的渴望如同被浇上汽油的野火,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警惕、犹豫和那微不足道的恐惧。
活下去!
无论付出什么!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那些虚无缥缈的记忆,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怎么…换?”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裂口店主那巨大的、永恒的微笑纹丝不动,只有眼窝深处两点微弱、如同遥远星辰般的光点似乎闪烁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满足。
“很简单,羔羊。
记忆…就是货币。
越是强烈的情感,越是深刻的烙印…价值就越高。”
他的声音如同粘稠的蜜糖,包裹着致命的毒药。
他枯瘦的手指优雅地在空中划动,仿佛在拨动无形的琴弦。
一块散发着微弱橘黄色光芒、内部光影模糊不清的碎片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飘到陈默面前。
正是刚才那块映出童年草地的碎片。
碎片里隐约传来遥远、模糊的欢笑声,夹杂着某种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试图唤起他心底的柔软。
“比如…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裂口店主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那些天真的快乐,对你现在的挣扎,毫无意义,只是奢侈的负担。
换三天的口粮,很划算,不是吗?
它能让你有力气继续奔跑,躲开那些‘清洁工’的利齿。”
陈默死死盯着那块碎片。
童年?
记忆深处似乎有过模糊的草地、阳光,还有……另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个被抹去面孔的影子?
但此刻,这些遥远模糊的、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温暖,根本无法抵消胃里翻江倒海的饥饿和门外步步紧逼的死亡威胁。
活下去!
现在!
他需要力量!
他用力点头,动作僵硬而急促,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换!”
裂口店主裂开的大嘴无声地咧得更宽了,那黑色的深渊仿佛要吞噬整个店铺的光线。
他枯槁的手轻轻一招,那块散发着温暖橘黄色光芒的碎片如同受到不可抗拒的召唤,瞬间加速,化作一道流光,“嗖”地一声没入他裂开的嘴角深处,消失在那片无垠的黑暗里。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只有那巨大的笑容在昏光下显得愈发诡异阴森。
几乎在碎片消失的同时,货架上一块包裹严实的压缩口粮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在陈默脚边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陈默几乎是扑了过去,手指因为急切和虚弱而剧烈颤抖着,撕开那层简陋却无比珍贵的油纸。
那粗糙、干燥、如同木屑般的谷物块被他胡乱地塞入口中,用力咀嚼时发出“沙沙”的刺耳声响,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味道,只有一种机械的、填充胃袋的空洞感。
但这粗糙的食物落入空荡荡、几乎痉挛的胃袋,带来的却是难以言喻的、近乎眩晕的满足感和力量感。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开始在冰冷的西肢百骸中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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