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雨总是带着一种陈年纸张的霉味,尤其在索恩与时光装帧店这样深藏于巷尾的老铺子里。
艾略特·索恩指尖拂过眼前摊开的羊皮纸,动作轻缓如同触碰蝶翼。
这是一本17世纪的航海日志,封皮被海水与岁月蚀刻得支离破碎,内页粘连、墨迹晕染,仿佛一场沉船灾难凝固在纸上。
他微微蹙眉,不是为这破损的棘手,而是为指尖下传来的、过于死寂的触感——没有残响,没有碎片,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像抚过墓石。
这不合常理。
任何古物,哪怕一块陶片,也该在他独特的“时序感知”里留下些微弱的情绪涟漪或感官碎片。
他抬眼望向工作台上方狭窄的气窗。
铅灰色的云层正被风缓慢撕开,一束稀薄的月光,清冷如银,斜斜地探入,不偏不倚地落在那本摊开的日志上。
就在这月光触及纸页的瞬间,异变陡生。
纸面上那些模糊难辨的墨迹,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它们像深海中的发光水母,从纸纤维深处幽幽浮现,先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银蓝光点,继而迅速蔓延、连接、重组。
不过几个呼吸,一幅精密、繁复得令人窒息的星图,赫然在艾略特眼前铺展开来!
星座的连线由流动的光丝构成,星点如同微缩的恒星在脉动,更有一圈圈难以理解的几何符文如同涟漪般围绕着核心区域旋转、明灭。
那光芒冰冷而恒定,带着一种非人间的、近乎神性的韵律,无声地流淌在古老的羊皮纸上,将整个工作台映照得如同沉入海底的秘藏。
艾略特的呼吸骤然停止。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战栗沿着脊椎急速攀升,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更原始的东西——被召唤,被凝视,被某种宏大存在的手指轻轻点中。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带着修复师特有的谨慎与此刻无法抑制的悸动,朝着星图中心那片最明亮、符文最密集的区域探去。
指尖触碰到光芒的刹那,世界轰然崩塌。
不再是装帧店熟悉的松节油和旧纸张气味。
咸腥、冰冷、狂暴的海风瞬间灌满他的肺叶,带着死亡的气息。
震耳欲聋的雷鸣在头顶炸响,几乎撕裂耳膜!
脚下是剧烈摇晃、发出呻吟的甲板,每一次颠簸都像要将他抛入深渊。
视野被无边的黑暗和滔天的巨浪填满,只有闪电的惨白利爪偶尔撕裂天幕,照亮甲板上绝望奔逃、被浪头瞬间吞噬的人影,他们扭曲的面孔和无声的呐喊被冻结在刹那的光明里。
一个裹着破烂油布斗篷的身影在船头癫狂地挥舞手臂,嘶吼着什么,却被风暴彻底吞没,只有那双眼睛,在电光中闪烁着绝对的、非人的恐惧与狂喜,死死地“看”向艾略特的方向!
“呃啊——!”
艾略特猛地抽回手,仿佛被无形的烙铁烫伤,身体剧烈地向后弹开,带翻了工作椅。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在寂静的店里炸开。
他重重撞在身后的工具架上,几个玻璃药瓶哐当落地,碎裂声刺耳。
他蜷缩在地板上,双手死死抱住头颅,剧烈的偏头痛如同烧红的钢针从太阳穴狠狠贯入,搅动着脑浆。
眼前金星乱迸,风暴的幻影与现实的尘埃在视野里疯狂旋转、重叠、撕裂。
他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海水冰冷的咸涩,胃里翻江倒海。
混乱的感知碎片在颅内尖啸:墨迹的霉味、风暴的腥咸、雷电的焦糊味、羊皮纸的触感、甲板的湿滑冰冷、濒死的绝望……无数时间层叠的碎片像破碎的镜面,切割着他的意识。
他紧紧闭上眼,用尽全部意志力去抓住唯一熟悉的锚点——贴身口袋里,那枚祖父遗留的黄铜齿轮怀表冰冷坚硬的轮廓。
指尖死死抵住表盖,感受着那无数字星芒刻痕带来的微弱却真实的触觉。
一下,两下…他默数着自己的心跳,试图将散乱的感知一点点拽回现实的躯壳。
风暴的幻听渐渐退潮,留下尖锐的耳鸣。
咸腥的海风被店里熟悉的松节油和纸张气味取代。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但终于聚焦在眼前的地板上——月光依旧笼罩着工作台,那本航海日志静静地躺在那里。
然而,那副令人窒息的星图,消失了。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原本模糊的墨迹,似乎……更加黯淡了一些?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不确定感攫住了他。
难道只是能力失控引发的、前所未有的强烈幻觉?
那风暴,那恐惧的眼睛,那精密的星图,都只是大脑在痛苦中虚构的幻影?
他挣扎着站起,身体还有些虚脱的摇晃,头痛余波阵阵。
他踉跄着扑回工作台,不顾一切地将日志举到眼前,对着那束固执的月光,近乎贪婪地检视着每一寸纸面。
没有光。
没有星图。
只有那些顽固的、被海水浸泡过的历史伤痕。
就在绝望即将淹没他的瞬间,他的目光猛地定住了。
在日志摊开的两页中间,那道深深的、原本空无一物的装订线缝隙里,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月光的银蓝色,如同沉眠的萤火,极其缓慢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不是幻觉!
艾略特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胸腔。
他颤抖着,用最细的镊子尖端,极其小心地探入那道缝隙。
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微弱的灼热感,如同触碰了一块刚熄灭的余烬。
他屏住呼吸,镊子尖端轻轻拨弄。
一粒比芝麻还小的、不规则的多棱晶体,被他从纸页深处极其轻柔地夹了出来。
它躺在镊子尖端,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蕴藏着整个星空的幽蓝色泽,内部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点在缓慢流动、旋转。
一种难以形容的低语般的嗡鸣,首接在他的颅骨深处响起,微弱却清晰,如同来自时间本身的叹息。
“时之碎片…”一个词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带着某种古老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回响。
祖父临终前模糊的呓语碎片,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无比清晰。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粒晶体放在一块洁净的黑色丝绒上,幽蓝的光芒在黑暗中稳定下来,像一颗被摘下的星辰。
他凝视着它,那嗡鸣与指骨的灼热感交织,一种宿命降临的冰冷与灼热同时攫住了他。
店门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三下沉闷、间隔精准的叩击声。
咚。
咚。
咚。
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轻易地刺破了店内劫后余生的寂静。
那声音不像是在敲门,更像是在敲打一口棺椁。
艾略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被电流击中。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箭射向门口那厚重的橡木门板。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一下下撞击着肋骨。
他无声而迅捷地合上日志,将黑色丝绒连同那粒幽蓝晶体一把扫入工作台下方带锁的抽屉,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抽屉合拢的轻微咔哒声,在骤然死寂的空气里显得异常刺耳。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脸上的惊悸如潮水般退去,换上一副古籍修复师应有的、带着些许被打扰的不悦和惯常的疏离表情。
他绕过工作台,脚步放得很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乱的心跳上。
手指搭上冰冷的黄铜门栓时,他顿了顿,侧耳倾听。
门外只有雨丝落在石板路上的细微沙沙声,绵密而冰冷,如同无数窃窃私语。
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没有呼吸声,没有衣物摩擦声,仿佛刚才那三声叩响只是他偏头痛引发的又一场幻听。
他缓缓拉开沉重的门栓。
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门外狭窄的巷道被浓稠的夜色和冰冷的雨幕吞没。
惨淡的路灯光晕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晕开一小圈模糊的黄,光晕的边缘,站着一个高瘦的人影。
他穿着一身剪裁过于考究、却与这潮湿雨巷格格不入的纯黑色长大衣,衣料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雨水顺着帽檐和肩线无声滑落,竟未留下任何浸染的痕迹,仿佛那雨水畏惧着触碰他。
帽檐压得很低,投下的阴影彻底吞噬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异常冷硬、毫无血色的下颌,和一双薄得近乎锋利的嘴唇。
那嘴唇紧紧抿着,形成一个绝对冷酷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刚从墓穴中搬出的、被雨水冲刷过的黑色石像。
一股无形的、带着铁锈和冻土般气息的压迫感,混合着雨夜的湿冷,扑面而来,让艾略特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艾略特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对方垂在身侧、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
那手套食指的指尖部位,有一小块极其细微的、近乎被忽略的灰白色粉末痕迹,像某种…火山灰?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打烊了。”
艾略特的声音刻意压得很平,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淡,挡在门口的身体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心跳在耳膜里轰鸣,抽屉里那粒幽蓝晶体的嗡鸣似乎又在颅骨深处隐隐响起,与门外人带来的死寂压力形成诡异的共振。
黑影的嘴唇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但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戴着皮手套、沾着灰白粉末的手。
动作僵硬而精准,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着。
那动作并非要推门,也并非要展示什么,更像是一种…确认?
或者说,一种无声的探测?
指尖指向的,正是艾略特身后工作台的方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工作台抽屉深处,那粒被锁住的“时之碎片”,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次强烈的、穿透木板的灼热脉冲!
“呃!”
艾略特闷哼一声,左手猛地攥紧成拳,指关节瞬间变得惨白。
一股尖锐的、如同被滚烫钢针刺穿骨髓的剧痛,从他触碰过晶体的指尖,沿着手臂的神经闪电般窜入心脏!
这痛苦如此真实而剧烈,让他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门外的黑衣人,那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部位,似乎极其轻微地偏转了一个角度。
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精准地锁定了艾略特瞬间失态、紧攥的左手。
那两片薄唇,终于清晰地、无声地向上勾了一下,形成一个绝对残酷、洞悉一切的笑容。
下一秒,毫无预兆地,黑衣人向后退了一步,高大瘦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巷子更深沉的黑暗里。
如同被浓墨吞噬的剪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冰冷的雨丝,依旧在路灯光晕里无声落下,敲打着湿漉漉的石板,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
艾略特猛地关上店门,沉重的门栓落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左手掌心传来的灼痛感如同烙印,清晰地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
他低头,借着店内昏暗的光线,缓缓摊开紧握的左手。
掌心正中,一个极其微小的、由细微灼痕构成的印记赫然在目——正是那航海日志星图上,最核心、最繁复的几何符文之一!
月光,不知何时己悄然偏移,吝啬地收回了它施舍般的光束。
工作台重新陷入阴影。
只有那本静静躺着的航海日志,沉默如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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