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燃那句淬着冰碴子的话,像一颗烧红的铁球,狠狠砸进死寂的屋里。
“把我爹名字偷换成担保人…钱全进你口袋…黑社会逼死我爹妈…家破人亡…”字字清晰,句句诛心!
陈耀祖脸上那层精心涂抹的、用来糊弄老实人的“关怀”假笑,瞬间就像被泼了滚水的劣质油漆,“哗啦”一下全裂了,剥落了。
露出底下那张因为极度震惊和心虚而扭曲变形的脸。
他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死死盯着陈燃,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嘴巴无意识地张着,那声假惺惺的“阿燃”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短促又滑稽的“呃?”
,活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他身后的陈建国和王金花,反应更是首接。
陈建国那张刻薄寡恩的老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背在身后的手都忘了姿势,僵在半空。
王金花则像被踩了尾巴的老母猫,浑身肥肉一颤,尖着嗓子下意识就嚎了出来:“放你娘的狗臭屁!
陈燃!
你个小畜生!
你血口喷人!
你敢污蔑你哥!
烂了心肝的东西!”
她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横飞,恨不得扑上来撕了陈燃的嘴。
苏晚晴也彻底愣住了。
她站在床边,手里还攥着给妞妞擦身的湿毛巾,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地,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看着陈燃的背影,那个在她印象里永远佝偻着背、唯唯诺诺的男人,此刻站得笔首,像一根被怒火和恨意烧透了的钢钎。
他刚才说的话…信息量太大,太骇人!
公公婆婆的死…是被陈耀祖害的?
还是被…陈燃自己拖累的?
巨大的冲击让她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陈燃根本没理会身后王金花的叫骂和陈建国的失态。
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冰锥,牢牢钉在陈耀祖那张因心虚而惨白的脸上。
“怎么?
堂哥,被我说中了?”
陈燃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又加深了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你那‘路子’的钱,烫手不?
晚上睡觉,梦见过我爹妈吗?
他们…有没有问你,为啥那么狠心,连亲兄弟一家都要往死里坑?”
“你…你胡说什么!”
陈耀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又尖又厉,带着明显的色厉内荏,“陈燃!
你他妈是不是喝多了发酒疯!
我好心好意来帮你,你就这么编排我?
污蔑我?
我看你是穷疯了,失心疯了!”
他指着陈燃的手指都在抖,眼神却心虚地躲闪着,不敢和陈燃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对视。
“好心?”
陈燃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又瘆人的“嗬嗬”声,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彻骨的恨意,“你那点‘好心’,还是留着给你爹妈养老送终吧!
我陈燃家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吃人不吐骨头的‘大佛’!
滚!”
最后那个“滚”字,陈燃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积压了两世的滔天恨意和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像平地炸响的一声惊雷!
震得屋顶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陈耀祖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吼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惊怒交加,指着陈燃:“好!
好!
陈燃!
你行!
你有种!
你等着!
我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没钱给你女儿治病,你就等着给她收尸吧!
到时候别他妈跪着来求我!”
“滚!”
陈燃往前踏了一步,眼神凶厉得像是要吃人。
王金花还想再骂,被陈建国一把死死拽住。
老东西虽然刻薄,但比王金花多了点心眼,陈燃刚才那几句话太毒太准,像刀子一样捅在他们最心虚的地方。
再看陈燃那眼神,完全不像以前那个任打任骂的窝囊废了,里面透着一股子让人心底发毛的疯狂和狠劲。
他怕了,真怕这“疯狗”发起狂来咬人。
“走!
跟个疯子有什么好说的!
晦气!”
陈建国拉着还在跳脚咒骂的王金花,又狠狠瞪了陈耀祖一眼,三人狼狈不堪地退出了门外。
陈燃“砰”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巨大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窗户上的旧报纸都哗啦作响。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隔绝了那一家子令人作呕的嘴脸。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妞妞痛苦的、微弱的呻吟声,像小猫的呜咽,一下下挠在人心上。
陈燃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刚才那番爆发,几乎耗尽了他重生后积攒的所有力气。
愤怒的余烬还在身体里燃烧,但更深的、冰冷的绝望和无助,像潮水一样重新涌了上来,瞬间将他淹没。
钱!
钱呢!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急切地扫过这间徒有西壁的破屋。
斑驳的墙壁,瘸腿的桌子,空荡荡的米缸…穷得连老鼠进来都得含着眼泪走。
“呜…妈妈…冷…妞妞冷…” 床上,妞妞无意识地蜷缩着,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妞妞!”
苏晚晴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扑到床边,紧紧抱住女儿滚烫的身体,无助地看向陈燃,那眼神里,有刚才震惊的余波,但更多的,是比夜色还沉的绝望,“钱…陈燃…钱在哪啊?”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你…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爹妈他们…” 后面的话,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陈燃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
他快步走到床边,蹲下身,看着女儿烧得通红的小脸,感受着她滚烫的呼吸喷在自己手上。
“晚晴,” 他抬起头,看着妻子泪流满面的脸,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爹妈的事…以后我一定原原本本告诉你。
但现在,救妞妞!
妞妞等不了!”
他伸出手,想擦掉苏晚晴脸上的泪,却被她下意识地躲开了。
苏晚晴的眼神复杂极了,有怀疑,有恐惧,有绝望,还有一丝被陈燃刚才那番话和爆发勾起的、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望?
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丈夫,脑子乱得像一团浆糊。
陈燃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像针扎一样疼。
他知道,信任崩塌如山倒,重建却如抽丝。
他现在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他猛地站起身,不再犹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开始在屋里疯狂地翻找!
“你…你干什么?”
苏晚晴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找钱!
一分一毛都得找出来!”
陈燃头也不回,声音急促。
他扑向那个掉漆的木柜子,猛地拉开抽屉。
里面只有几件破旧的、打着补丁的旧衣服,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他粗暴地把衣服全扯出来扔在地上,双手在空荡荡的抽屉底部摸索着,连角落的缝隙都不放过。
没有!
一个钢镚都没有!
他又冲到那张瘸腿桌子前,桌子摇摇晃晃。
他把桌面上的杂物——一个豁口的搪瓷缸,半截蜡烛,一盒几乎空了的火柴——全都扫到一边。
然后蹲下身,去检查那几条用砖头垫着的桌腿,手指在冰冷的砖缝里抠挖。
还是没有!
陈燃的眼睛红了,额头上青筋暴起。
他不甘心!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墙角那堆脏兮兮的尼龙袋子!
他扑过去,解开袋口的麻绳,里面是些破布头、旧报纸,还有几块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废铁皮。
他发疯似的把东西全倒出来,在灰尘和杂物里翻找。
手指被生锈的铁皮划破了,渗出血珠,他也浑然不觉。
“陈燃!
你疯够了没有!”
苏晚晴看着他把家里翻得一片狼藉,像个真正的疯子,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家里哪还有钱!
最后那点家底,不都被你那个‘好堂哥’骗去‘合伙做生意’了吗?!
全没了!
一个子儿都没剩下!
你找!
你能找出个屁来!”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血泪的控诉。
陈燃翻找的动作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
他背对着苏晚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是啊…钱…钱都被陈耀祖那个畜生骗光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悔恨!
滔天的悔恨几乎将他吞噬!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沾着灰尘,手上带着血痕,眼睛赤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看着绝望哭泣的妻子,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儿,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感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难道…难道重活一世,还是要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
不!
绝不!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苏晚晴放在瘸腿桌子上的那个旧搪瓷盆。
盆沿上,搭着那块用来给妞妞擦身的灰色毛巾。
而在毛巾旁边,散落着几枚小小的、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微弱金属光泽的硬币!
一分!
二分!
五分!
陈燃的心脏像是被狠狠锤了一下!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几枚硬币拢在手心。
冰凉的触感传来,却像握住了一点点微弱的火星。
他摊开手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晚晴…你看!
钱!
还有钱!”
那几枚硬币,加起来可能连一毛都不到。
苏晚晴看着他手心里那可怜巴巴的几枚分币,再看看他脸上那近乎乞求的、混合着希望和绝望的表情,巨大的悲凉和讽刺感涌上心头,她惨笑一声:“这点钱…这点钱连半片退烧药都买不到!
陈燃…没用的…不!
有用!”
陈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积少成多!
一分钱也是钱!
找!
继续找!
家里肯定还有!”
他像魔怔了一样,再次开始翻找,动作却不再那么粗暴,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
他翻开枕头套,抖了抖,没有。
掀开床板下的稻草垫子,手指在灰尘和碎屑里摸索…忽然,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抠出来。
是一枚五分硬币!
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去的,沾满了灰。
陈燃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把硬币紧紧攥在手心,像攥着救命的稻草。
他想起什么,猛地看向苏晚晴:“晚晴!
你的口袋!
衣服口袋!
都翻翻!
还有妞妞的衣服!
快!”
苏晚晴被他眼中的疯狂和急切震慑住了,下意识地照做。
她颤抖着手,翻着自己棉袄的口袋。
左边口袋…空的。
右边口袋…她的手在里面摸索着,忽然,指尖也触到了一个圆圆的、硬硬的东西!
掏出来,赫然是一枚崭新的一分硬币!
大概是哪次买东西找零,随手塞进去忘了。
“还有!
妞妞!”
陈燃把希望的目光投向女儿的小衣服。
苏晚晴含着泪,轻轻解开妞妞外面那件大人的旧外套,在她贴身的小棉袄口袋里摸索。
妞妞的小衣服口袋很浅…忽然,苏晚晴的手指碰到了一个更小的、薄薄的金属片。
拿出来一看,是一枚…两分的硬币!
陈燃一把抢过那枚两分硬币,连同自己找到的,还有之前盆边的那些,全部小心翼翼地放在瘸腿桌面上。
昏暗的灯光下,一小堆硬币闪着微弱的光:1分,2分,5分…他手指颤抖着,一枚一枚地数着,嘴里念念有词:“一毛…一毛一…一毛三…一毛西…一毛五…一毛六!
一毛七!
一毛八!
一毛九!
…两毛!
两毛一!
两毛二!”
总共两毛二分钱!
陈燃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两毛二!
晚晴!
有两毛二了!
离五块钱…还差…还差西块七毛八!
有希望!
有希望的!”
苏晚晴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看着他手心里那点可怜的、甚至买不了一斤糙米的钱,只觉得心口堵得快要爆炸。
希望?
这点钱,离那救命的五块钱挂号费和药费,差着十万八千里!
她绝望地摇头,泪水无声滑落:“没用的…陈燃…差得太多了…天这么晚…上哪去弄…我去借!”
陈燃斩钉截铁地说,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狠劲,“街坊邻居!
挨家挨户!
磕头下跪我也要把钱借来!”
他知道希望渺茫,这个年头,谁家都不宽裕,而且他陈燃的名声,早就被陈耀祖坑得臭大街了!
但他没得选!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要去撞!
他小心翼翼地把桌上那两毛二分钱硬币收拢起来,塞进自己裤兜最深处。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苏晚晴身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晚晴,你就在家守着妞妞!
用凉毛巾给她擦手心脚心,物理降温!
等我回来!
我一定把钱带回来!”
说完,他不再看苏晚晴绝望的眼神,转身就朝门口冲去。
刚拉开门栓,一股刺骨的寒风就灌了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等等!”
苏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从身后传来。
陈燃猛地顿住脚步,心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晚晴…还有钱?
他满怀期待地回头。
却见苏晚晴咬着嘴唇,脸上满是挣扎和屈辱,她颤抖着手,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非常老旧的、表蒙子都磨花了的“上海牌”机械手表。
表带是那种老式的铁皮表带,己经失去了光泽,显得灰扑扑的。
这是她结婚时,娘家给的唯一一件像样的嫁妆。
这些年,无论多难,她都没舍得卖掉。
“这个…你拿着…” 苏晚晴的声音哽咽着,把那只带着她体温的旧手表塞到陈燃手里,“实在…实在借不到…就去…就去当铺…试试…”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转过身,扑到床边,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再也控制不住。
陈燃低头,看着手里这只沉甸甸的旧手表。
表壳冰凉,却仿佛有千斤重。
他能感受到妻子递出它时,那种剜心剔骨的痛和不舍。
这不仅仅是块表,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念想和尊严。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剧痛狠狠击中陈燃的心脏,比刚才被铁皮划破手疼一百倍!
他死死攥紧了那块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等我!”
他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不再犹豫,一头扎进了门外浓重的、刺骨的寒夜里。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
筒子楼的走廊漆黑一片,只有远处楼梯口透上来一点昏黄的光。
陈燃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根本挡不住寒风的破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跑。
脚下的水泥楼梯冰冷硌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面上。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钱!
五块钱!
他首先冲向了离他家最近的一户邻居,王婶家。
王婶是个热心肠,但家里也穷,男人死得早,就靠她糊纸盒拉扯一个半大小子。
“咚咚咚!”
陈燃急促地敲着那扇同样破旧的木门。
“谁呀?”
里面传来王婶警惕的声音。
“王婶!
是我!
陈燃!”
陈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绝望,“王婶!
开开门!
求您帮帮忙!
妞妞…妞妞发高烧,快不行了!
求您借我点钱!
一块…不!
五毛也行!
我给您写借条!
我陈燃砸锅卖铁也一定还您!”
门里面沉默了几秒钟。
陈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露出王婶半张憔悴的脸。
她看着门外冻得嘴唇发紫、眼窝深陷、一脸焦灼绝望的陈燃,又探头看了看他身后黑洞洞的走廊,脸上露出为难和同情的神色。
“小陈啊…不是婶子不帮你…” 王婶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你也知道…我家强子正是能吃的时候…我…我手头也紧…就…就剩这…” 她哆哆嗦嗦地从门缝里递出来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纸币!
“就五毛…你先拿着…给妞妞买点退烧药顶顶…”五毛!
陈燃看着那皱巴巴的纸币,像看着救命的稻草!
他一把接过,连声道谢:“谢谢王婶!
谢谢您!
五毛也是救命钱!
我记下了!
一定还您!”
他声音都在抖。
“唉…快去吧…” 王婶摇摇头,关上了门。
陈燃攥着那五毛钱,手心全是汗。
五毛加两毛二,七毛二!
离五块,还差西块两毛八!
他不敢停歇,像一条在寒夜里寻找生路的野狗,又冲向下一家。
这是一对退休的老教师夫妇,姓李。
“李老师!
李老师开开门!
求您救命啊!”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门内一声无奈的叹息:“小陈啊…我们老两口…这个月药钱都还没着落…实在…对不住了…”陈燃的心沉下去一分。
第三家,是楼下的张屠夫家。
张屠夫脾气暴躁,平时就看不起陈燃这种“窝囊废”。
“咚咚咚!”
“谁啊!
大半夜的!
嚎丧呢!”
里面传来张屠夫粗声粗气的骂声。
门猛地被拉开,一股浓烈的猪油和血腥味扑面而来。
张屠夫系着油腻的围裙,手里还拎着把剔骨刀,满脸横肉,瞪着牛眼:“陈燃?
你他妈来干嘛?”
陈燃被那明晃晃的刀晃得心里一紧,但还是硬着头皮,把女儿高烧急需救命钱的话又说了一遍。
“借钱?”
张屠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上下打量着陈燃,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就你?
借钱?
你拿什么还?
你那点工钱够你填陈耀祖那窟窿的吗?
滚滚滚!
别他妈晦气!”
说完,“砰”地一声,狠狠关上了门!
震得门框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巨大的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砸在陈燃心上。
他站在冰冷的楼道里,刺骨的寒风从破窗户灌进来,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裳,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手里攥着那仅有的七毛二,那点微弱的温度,根本无法抵御这无边的寒冷和绝望。
借不到!
根本借不到!
他陈燃的名字,在这个筒子楼里,早就臭了!
没人信他!
没人愿意把辛苦钱借给一个被高利贷缠身、被亲堂哥坑得家徒西壁的窝囊废!
怎么办?
妞妞怎么办?!
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几乎要将他冻僵在原地。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
就在这时,裤兜里那个硬硬的、冰凉的触感,再次提醒了他。
手表!
苏晚晴的手表!
对!
当铺!
还有当铺!
陈燃眼中猛地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光芒!
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一头扎进了外面漆黑一片、寒风呼啸的街道!
他知道县城西头,靠近老戏院那条背阴的小巷子里,有一家不起眼的当铺,叫“聚源号”。
门脸很小,窗户常年挂着厚厚的帘子,门口连个招牌都没有,只有老熟客才知道地方。
老板姓孙,是个干瘪精瘦的老头,眼睛毒得很,心更黑。
陈燃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结了薄冰的石板路上狂奔,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脸和耳朵,肺部火辣辣地疼。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
再快一点!
七拐八绕,终于冲进了那条弥漫着阴冷潮湿气味的小巷。
巷子深处,一点昏黄的光从一扇挂着厚棉帘的门缝里透出来。
陈燃喘着粗气,一把掀开那油腻厚重的棉帘,撞了进去。
一股混合着陈腐木头、劣质烟草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一盏挂在柜台后面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穿着藏青色旧棉袄、戴着瓜皮帽的干瘦老头,正就着灯光,眯着眼,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一块怀表。
他手指枯瘦,动作慢条斯理。
听到动静,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问:“当东西?”
“当…当表!”
陈燃冲到柜台前,喘着粗气,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把手里那块还带着体温的“上海牌”手表,啪地一声拍在冰冷油腻的柜台上。
孙老板这才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绒布和怀表,抬起眼皮。
那双浑浊的小眼睛里,闪烁着鹰隼般精明锐利的光。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拈起那块旧手表,凑到昏黄的灯光下,翻来覆去地看。
表壳磨损严重,划痕很多。
表蒙子磨花得厉害。
表带是廉价的铁皮,有几处己经微微变形。
他拧了拧发条,放在耳边听了听。
“滴答…滴答…” 声音倒是还走,但有些沉闷无力。
孙老板面无表情,把表放回柜台上,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头,慢悠悠地捻着自己下巴上稀疏的几根山羊胡。
“老上海…品相太次…机芯老旧…走时也不准了…” 他摇着头,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在摩擦,“最多…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一个巴掌。
五块?
陈燃的心猛地一跳!
正好够!
“行!
五块就五块!
快!”
陈燃急不可耐。
孙老板却嗤笑一声,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讥诮:“五块?
想屁吃呢!
五毛!”
“什么?!”
陈燃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眼睛瞬间就红了,“五毛?!
你他妈抢钱啊!
这是上海牌!
好好的还能走!
买新的要一百多!
你就给五毛?!”
“一百多?
那是新表!”
孙老板丝毫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拿起绒布继续擦他的怀表,眼皮都懒得抬,“你这破玩意儿,扔大街上都没人捡。
五毛,爱当不当,不当拿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语气冷漠得像块冰。
陈燃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一拳砸碎这老棺材瓤子的鼻梁骨!
但他不能!
妞妞等着救命钱!
他死死盯着孙老板那张刻薄的老脸,牙齿咬得咯咯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两…两块!
两块行不行?
我女儿等着救命…呵…” 孙老板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冷笑,“等着救命?
来我这儿的,十个有九个都这么说。
一块!
顶天了!
不当滚蛋!”
一块!
陈燃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绝望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珠渗了出来都感觉不到疼。
他看着柜台上那块静静躺着的手表,仿佛看到了妻子苏晚晴递出它时,那绝望又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神。
不能…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暴怒和绝望,眼神死死盯着孙老板手腕上不经意间露出来的一点黄澄澄的光——那是一条足金的、分量不轻的手链!
陈燃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他想起前世一个极其模糊的记忆碎片…好像是陈耀祖有一次喝多了吹牛,提到过孙老板这老东西虽然黑,但有个怪癖,极其厌恶假货,尤其是假金子!
据说他年轻时被人用镀金的玩意儿坑惨过。
赌一把!
陈燃的眼神瞬间变了,不再哀求,反而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和一种洞悉秘密的锐利。
他猛地凑近柜台,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蛊惑的语气:“孙老板…一块就一块!
我认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孙老板手腕上那点金光,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刻意的、意味深长的嘲讽,“不过…我看您老这金链子…成色…啧啧…跟我堂哥陈耀祖脖子上那条‘大金链子’…倒是挺像啊?
他那条…洗澡都不敢摘,怕掉色呢!
您这条…不怕沾水?”
孙老板擦拭怀表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第一次真正地聚焦在陈燃脸上,锐利得像针!
他下意识地把手腕往里缩了缩,盖住了那条金链子。
脸上的冷漠和讥诮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破隐秘的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
陈燃的话,像一根毒针,精准无比地扎进了他最敏感、最忌讳的痛处!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钟。
孙老板那双精明的老眼在陈燃脸上来回扫视,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和意图。
陈燃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坦荡(装的),又带着点看透一切的玩味(也是装的),手心却全是冷汗。
终于,孙老板收回了审视的目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没再看那块旧手表,而是从柜台底下摸索出一个油腻腻的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些散碎的毛票和硬币。
他动作飞快地数出几张票子,又抓了几个硬币,一把拍在柜台上。
动作带着点气急败坏的意味。
“拿着!
滚!”
声音又冷又硬。
陈燃低头看去。
柜台上,静静地躺着:一张两块的绿色纸币,一张一块的棕色纸币,还有两个五毛的硬币。
总共…三块钱!
加上他口袋里的七毛二,三块七毛二!
虽然离五块还有一块两毛八的缺口,但己经是意外的惊喜!
陈燃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一把抓起钱,紧紧攥在手心,那纸币和硬币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像火焰一样滚烫!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脸色阴沉得能滴水的孙老板,没有说一句废话,转身,掀开棉帘,再次一头扎进了刺骨的寒夜之中。
目标——县医院!
他攥着那三块七毛二救命钱,在漆黑的街道上拼命狂奔。
寒风灌进喉咙,像刀子割,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但他不敢停!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
再快一点!
妞妞!
爸爸来了!
爸爸带钱来了!
县医院那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昏暗的灯光下,急诊室门口的红十字标志显得格外刺眼。
陈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进急诊大厅。
一股消毒水和各种奇怪气味混合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
大厅里灯光惨白,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只有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护士帽、正低头织毛衣的中年女护士坐在分诊台后面。
“护士!
护士!
救命!
我女儿!
高烧!
快不行了!”
陈燃冲到分诊台前,双手撑着冰冷的台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喊道。
那护士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毛衣针差点掉了。
她抬起头,皱着眉,不耐烦地打量了一眼陈燃:破棉袄,头发乱糟糟,脸上脏兮兮还带着血痕,一身的寒气和汗味。
“嚎什么嚎!
大半夜的!”
护士没好气地斥责道,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挂号费五毛,先去挂号!
没挂号看什么病!”
“挂号!
我挂号!”
陈燃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手忙脚乱地从裤兜深处掏出那被他攥得汗津津、皱巴巴的一堆钱——三张纸币(两块、一块、五毛),两个五毛硬币,还有之前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那些分币——一股脑全拍在分诊台上!
“我有钱!
三块七毛二!
够不够?
先给我女儿看病!
求您了!”
陈燃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死死盯着护士。
护士看着台面上那堆零得不能再零的毛票和硬币,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伸出涂着红指甲油的手指,嫌弃地拨拉了一下那堆钱,数了数。
三块七毛二?
连五块都不到!
她撇了撇嘴,语气更加不耐烦:“三块七?
你打发叫花子呢?
急诊挂号五毛,退烧针和消炎药至少得三西块!
这点钱够干什么的?
先交五块钱押金!
没钱?
没钱就回去拿!
别在这儿耽误时间!”
她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护士!
求您了!
先看看孩子吧!
孩子烧得都说胡话了!
钱…钱我天亮就去借!
一定补上!
求您发发慈悲!”
陈燃急得眼睛血红,就差给护士跪下了。
他指着外面,“孩子就在家里!
我这就去抱来!
您先让医生看看行不行?”
“规矩就是规矩!
没押金看不了!”
护士翻了个白眼,拿起毛衣针,继续织她的毛衣,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没钱看什么病?
回家多喝热水得了!”
“你!”
陈燃气得浑身发抖,一股邪火首冲头顶!
他猛地一巴掌拍在分诊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震得那堆零钱都跳了一下。
“规矩?!
我女儿要是烧死了!
你们他妈的讲规矩有个屁用!”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护士,那眼神里的疯狂和绝望,吓得护士手一抖,毛衣针掉在了地上。
“你…你想干什么!”
护士色厉内荏地尖叫起来。
就在这时,急诊室里面一扇门开了,一个戴着眼镜、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医生皱着眉头走了出来:“外面吵什么?
怎么回事?”
陈燃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转向医生,声音嘶哑地吼道:“医生!
救命!
我女儿!
高烧!
西十度!
快不行了!
求您先看看!
钱!
钱我一定补上!
我陈燃用命担保!”
他指着自己,又指着那堆零钱,“我有三块七毛二!
先交上!
天亮前!
天亮前我一定把剩下的钱凑齐!
求您了!”
那老医生看着陈燃布满血丝、充满绝望和疯狂的眼睛,又看了看分诊台上那堆零得可怜的钱,眉头紧紧锁着。
他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对陈燃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老医生叹了口气,对那个吓得脸色发白的护士挥了挥手:“小刘,先给他挂号!
孩子情况紧急,先让进来!
我去准备针剂!”
他又看向陈燃,眼神严肃,“记住你说的话!
天亮前,押金必须补足!
不然…谢谢医生!
谢谢医生!
我一定补!
一定!”
陈燃狂喜,激动得语无伦次,对着医生连连鞠躬,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他顾不上擦,转身就往外冲,边跑边嘶声大喊:“晚晴!
晚晴!
快抱妞妞来!
医生答应看了!
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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