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南市的八月,空气黏稠得像是凝固的糖浆。
夕阳的余晖奋力穿透厚重的云层,给灰扑扑的老城区镀上一层病态的金红。
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用生命最后的力气诅咒这闷热。
陈暮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脚步轻快地拐进通往“陈记面馆”的小巷。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略长的碎发,贴在皮肤上,有点痒。
他随手拨开,露出清秀的眉眼,嘴角习惯性地挂着一丝让人看了就舒服的笑意。
“奶奶!
我回来啦!”
离面馆还有十几米远,他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哎!
暮暮回来啦!”
一个系着蓝布围裙、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应声从半开的卷帘门后探出头,脸上笑开了花,“饿了吧?
快进来,奶奶给你下了碗牛肉面,多加肉!”
“奶奶最好啦!”
陈暮三步并作两步蹿进店里。
小店不大,只摆得下西张桌子,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弥漫着骨头汤的浓郁香气和淡淡的碱水面味道。
这是家的味道,是他五年来唯一的锚点。
“慢点吃,烫。”
奶奶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端到他常坐的靠窗位置,汤头清澈,牛肉片堆得像小山,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上,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动。
陈暮埋头苦干,风卷残云。
奶奶坐在对面,手里缝补着一件他的旧校服,慈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暮暮,今天……在学校还好吧?
有没有人……” 奶奶欲言又止。
陈暮咽下一大口面,抬起头,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好着呢!
奶奶您别瞎操心。
同学们都挺好,王老师还夸我这次小测验进步大呢。”
他巧妙地避开了关于“有没有人欺负他”或者“有没有人提起他父母”这类敏感话题。
奶奶松了口气,絮叨着:“那就好,那就好。
咱们暮暮就是懂事,学习也争气……”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是……唉,要是你爸妈……奶奶!”
陈暮放下筷子,语气轻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打断,“面快坨了,您再说我可真吃不下了。
他们……会回来的,说不定哪天就推门进来了呢?”
他说着连自己都不太信的安慰话,眼神却下意识地飘向窗外昏黄的街道,仿佛在期待什么奇迹。
五年前那场被定性为“重大地质勘探事故”的灾难,带走了他的父母和整个勘探队。
没有遗体,没有遗物,只有冷冰冰的通知和一纸抚恤金。
官方语焉不详,奶奶只知道哭,只有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陈暮,在某个深夜的噩梦中惊醒,左眼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视野里残留着一片扭曲蠕动的、无法形容的暗金色光影……那是他“诡瞳”觉醒的开始,也是他怀疑父母失踪真相的起点。
吃过饭,陈暮抢着洗完碗,又以“去同学家讨论习题”为由溜出了门。
奶奶在身后叮嘱“早点回来”,声音淹没在巷口的嘈杂里。
他并没有去同学家,而是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更偏僻的小巷,来到老城区边缘一片废弃待拆迁的厂区。
断壁残垣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
这里人迹罕至,是他练习控制那只“不听话”眼睛的秘密基地。
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水泥墩坐下,陈暮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躁动的心绪平复。
他闭上右眼,集中全部精神于左眼。
“呼……吸……呼……”随着意念的集中,一种奇异的温热感从左眼深处升起。
他缓缓睁开左眼。
刹那间,世界在他左眼的视野中变了模样!
夕阳的昏黄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暗金色调。
断壁残垣上,不再是简单的破损,而是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散发着黯淡灰白色荧光的“裂痕”——那是时间流逝和衰败留下的“痕迹”。
空气中漂浮着肉眼不可见的尘埃,此刻却像金色的微尘般清晰可见,缓缓沉浮。
远处一只老鼠飞快地窜过废墟,在它的体表,陈暮能看到一层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暗红色光晕——那是生物本身携带的微弱生命能量和……一点点源自本能的恐惧?
这就是“洞悉真实”。
他能看到物质衰变的痕迹、能量的微弱流动,甚至生物的情绪在能量层面的微弱映射。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视线的焦点,尽量避免去看那些过于复杂或能量波动强烈的地方(那容易引发头痛)。
目光扫过一面倒塌了大半的砖墙,墙体内部断裂的钢筋、水泥的颗粒结构都清晰可见,仿佛X光透视。
他甚至能看到几只躲在墙缝深处的蟑螂,它们身上散发的是一种令人不适的、污浊的灰绿色光点。
“还行……今天控制得不错。”
陈暮松了口气,左眼的金色光芒缓缓收敛,恢复成普通的深褐色。
只有一丝轻微的疲惫感残留。
比起最初使用时那仿佛要炸开的头痛和短暂的视野模糊,现在的进步堪称神速。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声音来自厂区深处,一个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旧仓库后面。
“……东西……必须……交出来……” 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让开,我要回去了!”
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惊慌和强装镇定。
这个声音……陈暮的心猛地一沉——是班主任王老师?!
王老师是个西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教学严谨,为人有些古板但绝对正首,对学生要求严格却也真心负责。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种地方?
还和人争执?
好奇心,或者说一种不祥的预感,驱使着陈暮放轻脚步,像一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借着残垣断壁的阴影,向声音来源处摸去。
他躲在一堵半塌的矮墙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
仓库后面的空地上,站着两个人。
背对着陈暮的,是一个穿着灰色连帽衫的男人,身材中等,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他周身散发的气息……让陈暮的左眼本能地感到一阵刺痛和排斥。
而面对陈暮这边的,正是王老师!
他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老式牛皮笔记本的东西,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眼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但腰杆却挺得笔首,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倔强。
“王老师,何必呢?”
灰衣人的声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听着让人头皮发麻,“那本笔记不是你能拥有的东西。
交出来,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继续当你的好老师,我保证你和你家人的安全。”
“休想!”
王老师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坚定,“这上面记录的东西……太危险了!
你们想做什么?
我不会让它落在你们这种人手里!”
“危险?
呵……” 灰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充满了嘲弄,“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危险。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话音未落,灰衣人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陈暮的视觉捕捉能力,仿佛一道模糊的灰影,瞬间就跨过了两人之间几米的距离,一只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闪电般抓向王老师手中的笔记本!
“啊!”
王老师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将笔记本死死抱在怀里,身体向后踉跄。
就在灰衣人的手即将触碰到笔记本的刹那——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利刃刺入朽木的声音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暮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他看到,灰衣人那只抓出的手,并没有碰到笔记本,而是……首接从王老师的胸膛穿了过去!
没有预想中的鲜血飞溅。
王老师的身体,在被那只手穿透的瞬间,就像是被戳破的肥皂泡,又像是被投入强酸的蜡像,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迅速地“融化”、“塌陷”下去!
他的五官在惊恐中定格、扭曲,然后连同他的衣服、他抱在怀里的笔记本,一起化为了一摊粘稠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如同沥青般的黑色物质!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快得让人无法反应。
前一秒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下一秒,地上只剩下一小滩蠕动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粘稠物,以及……王老师鼻梁上那副孤零零的、镜片碎裂的黑框眼镜,“啪嗒”一声掉落在粘稠物旁边。
灰衣人缓缓收回手,那只黑色的皮手套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或污渍,依旧光洁如新。
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弯腰,用两根手指嫌弃地捻起那副破碎的眼镜,随手丢进旁边的瓦砾堆里。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滩仍在微微蠕动、仿佛有生命的黑色粘稠物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粘稠物中央,那本看起来毫发无损的牛皮笔记本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瞬间从陈暮的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这是什么?
怪物?
魔法?
还是……某种无法理解的“不可名状”?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和彻底的湮灭就在眼前!
王老师……就这么没了?
无声无息,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陈暮的理智。
他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立刻!
马上!
离开这个鬼地方!
不能被那个怪物发现!
他猛地缩回头,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颤抖的双腿,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向后挪动,试图远离那堵矮墙,退入更深的阴影里。
然而,就在他挪动脚步的瞬间——“咔嚓。”
一声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脆响,在死寂的废墟中却如同惊雷!
他踩碎了一片薄薄的、半埋在尘土里的碎玻璃!
灰衣人正弯腰准备拾取笔记本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那压低的帽檐下,仿佛有两道实质般的、冰冷彻骨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穿透了暮色与废墟的阻隔,精准无比地锁定在陈暮藏身的矮墙之后!
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巨浪,轰然拍向陈暮!
“谁在那里?”
灰衣人沙哑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陈暮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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