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迪市的“锈带区”,仿佛被时代遗忘的肺叶,沉重地呼吸着。
黄昏时分,天际线并非被夕阳染红,而是笼罩在一层永恒的、灰黄污浊的雾霭之下。
那是衰败工厂未散尽的叹息,廉价烧烤摊挣扎升腾的油烟,以及某种更深层、更顽固的东西——一种如同生铁在潮湿空气中缓慢氧化般,渗透进每一寸砖缝、每一缕空气里的腐朽气息。
它钻进鼻腔,带着铁锈的腥甜和尘埃的颗粒感,沉甸甸地压在胸腔。
陈默就住在这片气息的核心,一栋外墙斑驳、墙皮大片剥落如同患了严重皮肤病的六层老楼里。
楼体歪斜,裸露的钢筋在断裂的水泥层里狰狞地探出头,像垂死巨兽暴露的肋骨。
楼道里没有灯,白天也昏暗如夜,弥漫着经年累月的尿臊、劣质烟草和食物馊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台阶坑洼不平,每一步都踩在历史的残渣和现实的污秽上。
他的房间在西楼尽头,像蜗牛壳般蜷缩在建筑的死角。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合页锈死的铁门,一股凝滞的、混合着浓重霉味、泡面调料包廉价咸香和陈年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房间极小,堪堪容纳一张行军床、一张桌面开裂、用砖头垫着一条腿的旧木桌,以及一个塞满揉皱衣物和杂物的简易布衣柜。
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同样破败的楼体,距离近得能看清对面墙上同样剥落的墙皮和晾晒的旧衣裳。
光线吝啬地透进来,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
陈默就坐在行军床沿,背脊微驼,像一块被生活重压强行拗弯的钢板。
房间里唯一的声源,是他指腹无意识摩挲手机屏幕发出的、极细微的沙沙声。
屏幕亮着,光映着他憔悴的脸——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像荒地上的杂草。
屏幕上是女儿陈小雨的照片,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脸蛋红扑扑的,背景是早己拆除的“欢乐谷”旋转木马。
那笑容像一把淬了蜜的刀,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麻木的角落,带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混合着甜蜜与剧痛的钝击。
他猛地将手机屏幕狠狠扣在开裂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仿佛要隔绝那噬心的影像。
视线却不受控制地飘向墙角——那里挂着一件折叠整齐但落满厚厚灰尘的深蓝色警用训练服。
曾经,它被熨烫得笔挺,肩线锐利,象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荣耀与沉甸甸的责任。
它是他警校生涯的勋章,是热血浇铸的铠甲。
如今,它蜷缩在阴影里,被灰尘覆盖,像一件不合时宜的、被主人遗弃的遗物。
荣耀早己褪色,责任化为枷锁。
紧挨着训练服的,是一件折叠得同样整齐却洗得发白、领口磨损的“快达代驾”蓝色马甲。
那廉价的化纤面料,在昏暗中泛着一种疲惫的、毫无生气的光泽。
这是他现在赖以生存的“盔甲”,脆弱而卑微。
白天在“强盛二手车行”的疲惫如同跗骨之蛆,尚未消散。
刺鼻的洗车液、粘稠的车蜡、沉重的轮胎老板王强(绰号“强哥”)那张油光满面的脸,永远带着一种混合着市侩精明、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却更令人难堪的怜悯。
强哥的吆喝声像砂轮,反复打磨着他早己脆弱不堪的神经。
“陈默!
那辆破桑塔纳洗仔细点!
底盘泥巴糊住了看不见啊?”
、“哎呦,我们这前警队精英,现在擦车都这么利索了?”
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无情地提醒他:他不再是那个警校射击冠军、刑侦支队破案率最高的明日之星。
他只是一个需要这份微薄薪水来偿还那笔如同山峦般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赌债的、沉默寡言的临时工。
一个被体制剔除、被生活碾进泥泞里的失败者。
窗外的光线彻底沉没,锈带区被更深的灰黄雾气吞噬。
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和醉汉不成调的歌声,更添几分荒凉。
闹钟尖锐地响起,像一根针扎破房间里的死寂——晚上九点。
该出发了。
陈默缓缓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沉重得仿佛要把房间里所有的压抑、霉味和绝望都吸进肺里,再连同胸腔中翻涌的苦涩一起,狠狠吐出去。
空气浑浊,带着铁锈的腥气。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滞涩,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脱下沾满洗车液和灰尘的廉价工装,换上那件蓝色的代驾马甲。
布料摩擦皮肤的触感粗糙而冰冷。
拿起桌上那个屏幕碎裂、边缘磨损严重的旧手机,还有那串代表着“生计”的电动车钥匙。
钥匙圈上,挂着一个褪色的、印着警徽的小挂饰,是女儿小雨在他刚入警时送的。
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冰凉的金属警徽,指尖传来一阵刺痛般的麻木。
随即,他像丢弃烫手山芋般,将钥匙塞进裤兜深处。
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铁门,陈默将自己彻底投入纳迪市黏稠而充满铁锈味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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