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浪河的水裹着黄土,在盛夏的烈日下浑浊地奔流。
两个晒得黝黑发亮的小身影正在浅滩处扑腾,水花西溅。
大的那个是个女娃,叫许唤弟,八岁,寸头,瘦得像河滩上的芦苇秆,动作却带着一股蛮劲,正死死按住一条滑溜的河鱼。
小的是个男娃,叫许继祖,西岁,裤腿卷到大腿根,兴奋地尖叫着,试图用豁了口的破瓷碗去舀。
“姐!
抓住了没?
快给我看看!”
许继祖的声音又尖又亮。
“别吵吵!”
许唤弟咬着牙,手猛地一扣,终于把那条挣扎的小鱼攥在了手心,泥水和鳞片沾了一手,“拿去!
再嚷嚷鱼掉河里,我可不管你!”
许继祖宝贝似的接过小鱼,塞进腰间拴着的塑料瓶里。
阳光刺眼,晃得许唤弟眯起了眼,远处铁轨上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一列绿色的火车正蜿蜒穿过河对岸的丘陵,奔向看不见的远方——父母就在那个方向,在比县城还大的省城里。
她下意识摸了摸脖颈上挂着的细绳,绳头坠着一颗螺丝钉在铁轨上碾成的闪亮圆铁片,是去年春节父亲回来时带他们姐弟俩在铁轨上辗出来的。
“唤弟!
继祖!
死哪去了?
天黑不知道回家吃饭吗?”
奶奶嘶哑的喊声从高高的河岸上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焦躁。
“来了!”
许唤弟扬声应道,湿漉漉的脚丫子胡乱踩进岸边满是淤泥的旧布鞋里,拽起还在摆弄塑料瓶的弟弟,“快走!
回去晚了又得挨打!”
夕阳把两个小小的影子拖得老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回村的土路上。
刚进低矮的院门,一股浓重的猪食酸腐气扑面而来。
爷爷蹲在檐下闷头磨镰刀,刀刃在磨石上发出单调刺啦声。
奶奶系着看不出颜色的围裙,正把剁碎的野菜混着麸皮倒进猪食槽,两头半大的猪立刻挤作一团,发出满足的哼哼。
“顽闲鬼,还知道回来?
大鬼成天带着小鬼到处乱窜”奶奶头也没抬,语气像浸了凉水,“锅里有浆水面自己舀了吃。
唤弟,吃完把继祖鞋子洗了,味儿熏死人了!
继祖,过来洗把脸,看你那泥猴样!”
“你一个女娃顽闲的很,又带继祖去河里挖淤泥”奶奶一边给继祖洗脸一边骂“继祖这么小找不到河,肯定是你带去的,一点不让人省心”。
许唤弟胡乱抹了把脸。
委屈极了。
想争辩又不敢。
奶奶会认为解释就是犟嘴,要挨打的。
唤弟选择默不作声。
走到土灶台边烟灰混着泪水在黧黑的小脸上冲出几道滑稽的沟壑。
许继祖早己凑到奶奶身边,享受着脸盆里温热的水和奶奶粗糙却带着些许可见的温和的擦拭。
奶奶一边擦一边念叨:“你爸刚打了托人带了口信回来,说城里啥都好,让你好好长,别跟野小子似的疯跑,摔着了可咋办……”许唤弟端着那碗强温热的浆水面,蹲在灶膛边的阴影里小口小口地啜着,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口信?
谁带的?她怎么不知道?
又只关照弟弟了吗?
小小的心里像塞了块沉甸甸的石头。
夜色浓稠,蛙鸣虫唱此起彼伏。
姐弟俩挤在土炕上,一床薄被盖着两个人。
许继祖翻了个身,带着鼻音嘟囔:“姐,城里真有那么高的楼吗?
比咱村小二层楼还高?”
他白天听奶奶提了一嘴。
许唤弟在黑暗中睁着眼,望着被烟火熏得黢黑的房梁,没吭声。
她只在去年过年时去过一次省城,记忆里是刺鼻的汽车尾气、震耳欲聋的喧嚣,还有那高得让人眩晕的灰色楼房。
父母租住的小屋像个鸽子笼,又黑又潮。
但那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明亮灯光,有冒着热气的肉包子,有弟弟怀里崭新的塑料冲锋枪……还有母亲在昏暗灯光下,把一件城里亲戚给的半旧红棉袄套在她身上时,那短暂停留的目光。
那目光,是她贫瘠记忆里唯一称得上“暖”的东西。
“睡吧。”
她最终只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把被子往弟弟那边又掖了掖。
窗外的月光吝啬地洒进来一点,照亮了炕沿边那双沾满干泥的破布鞋。
她闭上眼,火车汽笛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呜咽着奔向那个她无法触及的、模糊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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