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霸凌之沉默的回声

颜料像一小滩粘稠、刺目的血，在灰白的水泥地上缓缓洇开。

那是我刚小心翼翼挤出的新管钴蓝，还没来得及在纸上铺展成一片晴朗的天空，

就被人一巴掌拍飞，瓶身撞在冰冷的桌角，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

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烈又陌生的化学气味，呛得我喉咙发紧。“哟，大画家，新装备啊？

”一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刻意拖长的腔调，懒洋洋的，像毒蛇吐信。我认得这个声音，

开学第一天就刻进了骨头里。陈威。我僵在座位上，

视线死死黏在那一小滩不断扩大的蓝色污迹上，不敢抬头。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动，

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周围空间的喧闹诡异地低了下去，变成一片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黏在我的后颈上，滚烫又冰冷。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动作快得我只看到一道模糊的残影。

它粗暴地抓住了我放在桌角的那本硬壳速写本——那里面，有我转学过来前夜画的星空，

有妈妈小院里那株刚开花的月季，

察了好久才捕捉到神韵的班主任讲课时的侧影……那些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哗啦——”纸张被撕裂的声音尖锐得刺耳，仿佛直接撕开了我的皮肉。一页，

两页……精心勾勒的线条被粗暴地扯断，揉皱。陈威的手指粗壮有力，像铁钳，

轻易地就毁掉了我一笔一划构建的世界。被揉成团的画稿像肮脏的雪片，带着轻蔑的抛物线，

砸在我的课桌上，又滚落到地上，滚进那滩刺目的蓝色颜料里。“啧，”陈威的脚踩了上去，

厚厚的鞋底碾磨着沾满颜料的纸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俯下身，

那张棱角分明却写满恶意的脸凑到我眼前，呼出的气息带着烟草的臭味喷在我脸上，“废物，

”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渣，狠狠扎进我耳膜，

“就该待在垃圾桶里，懂吗？”周围的空气凝固了。没有人说话。那些沉默的目光，

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我死死困在这方寸之地。我喉咙里堵着一团灼热的硬块，咽不下去，

也吐不出来。视线迅速模糊，但我不敢眨眼，生怕那点不争气的水汽会滚落下来，

成为他新的笑柄。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直到上课铃声尖锐地划破死寂，陈威才像得胜的将军，踹了一脚我的桌腿，

带着他那群同样挂着讥诮笑容的喽啰，大摇大摆地回了座位。留下我一个人，

对着满桌狼藉和一地破碎的蓝。午休时间，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在我身后合拢，

发出沉闷的回响。外面走廊里的喧闹瞬间被隔绝，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

班主任王老师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镜片后的眼睛从摊开的练习册上抬起来，看到是我，

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了一下，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林小雨？有事？”他放下红笔，

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我站在他桌前，手指用力绞着校服外套的下摆，布料被揉得发皱，

指尖冰凉。喉咙里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砾，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细密的刺痛。我深吸一口气，

那股气息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最终还是艰难地挤出了声音，带着我自己都厌恶的颤抖。

“王老师……陈威……他……”那几个字重若千钧，每一次尝试说出来，都像是在撕扯伤口，

“他撕了我的画册……还……踩……”“又是陈威？”王老师打断了我，

那丝疲惫迅速转化为一种公式化的、带着些许不耐的审视。他推了推眼镜，

镜片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让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模糊，“林小雨啊，不是老师说你。

”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手指交叉，“你刚转来，可能还不适应。同学之间，

摩擦难免的嘛。”他的语气放慢，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味道，“男孩子嘛，有时候闹着玩，

手底下是没轻没重的。你也别太敏感，啊？”他顿了顿，目光在我低垂的头上停留片刻，

像是在评估我的“敏感”程度。“多想想怎么融入集体，搞好同学关系才是正经。

别老揪着一点小事不放，把自己搞得那么孤僻，这样对你自己也不好，明白吗？

”他拿起桌上的红笔，无意识地在指间转了一下，“好了，快回去吧，抓紧时间午休。

”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扎进皮肤。不是剧烈的疼，

是一种缓慢的、冰冷的、让人浑身发麻的钝痛。“敏感”，“闹着玩”，

“小事”……这些轻飘飘的词像无形的盖子，试图把我正在经历的窒息和绝望彻底捂死。

我甚至能感觉到，当他说出“孤僻”两个字时，办公室里另外两位低头批改作业的老师，

似乎也若有若无地朝这边瞥了一眼。融入集体？和谁融入？和陈威吗？我猛地抬起头，

想反驳，想告诉他那不是玩闹！那颜料是血的颜色！那被撕碎的是我的心！

可撞上王老师镜片后那双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睛，所有冲到嘴边的话，

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剩下喉咙里那团滚烫的铁锈味，

越来越浓。办公室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比外面走廊的喧嚣更让人窒息。我张了张嘴，

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身体里那点刚刚鼓起的微弱的勇气，

在王老师那习以为常的“劝导”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只剩下空荡荡的、冰冷的绝望。我僵硬地转过身，手指依旧死死攥着衣角，

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一步一步挪向门口。拉开门把手的瞬间，

走廊里学生嬉笑打闹的声音像潮水般涌进来，刺耳得让人心慌。我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将王老师那句轻飘飘的“搞好关系”彻底关在了身后。那扇门，关上的不止是办公室，

仿佛也关上了所有寻求帮助的可能。通往心理咨询室的路，在走廊最深处，

光线被高大的窗户切割成斜斜的光带，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翻滚。这里总是过分安静，

静得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还有……心脏在绝望里缓慢下沉的声音。门虚掩着。

我轻轻推开。里面没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整齐而冰冷的栅栏阴影。

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消毒水和某种不知名精油的混合气味。压抑感并未散去，

反而因为这空旷而更加沉重。我颓然坐在那张看起来还算柔软的蓝色布艺沙发上，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室内。墙壁刷着寡淡的米色，除了几张关于心理健康的海报，

几乎空无一物。直到我的视线掠过靠里的一扇门。那门很不起眼，颜色和墙壁几乎融为一体，

门把手上落了一层薄灰，似乎很久没人动过了。鬼使神差地，我站起来，走了过去。

手搭在布满灰尘的门把手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微微一颤。轻轻一拧，

门轴发出干涩滞重的呻吟，“吱呀——”一声，向内打开。

一股更浓重的灰尘和陈旧颜料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咳嗽了一声。

里面是一间废弃的小储藏室，堆放着一些蒙尘的旧桌椅和杂物。但我的目光，

瞬间被正对着门的、那面巨大的墙壁攫住了。那面墙，足有两三米宽，从地面直通天花板。

它的底色是那种被时光浸染、略显黯淡的米黄。但真正让我呼吸停滞的，

是覆盖其上的一幅……未完成的壁画。画面主体似乎是一个模糊的、扭曲的旋涡，

用大块压抑的深褐和灰黑色涂抹而成，边缘已经剥落了不少，露出底下斑驳的墙体。

旋涡中心，隐约能看到一些碎裂的、不成形状的色块，像被强行打散的星辰。

更让我心脏狂跳的是，在旋涡下方，靠近墙角的位置，

用极其暗淡的、几乎要融入背景的浅灰色，勾勒着一些……模糊的、蜷缩的人影轮廓。

它们很小，很卑微，仿佛正被那个巨大的、黑暗的旋涡一点点吞噬、撕碎。这面墙，

像一个被遗忘的、凝固的痛苦标本。它无声地矗立在那里，却发出一种震耳欲聋的尖叫。

那旋涡的形状，那碎裂的色块，那被吞噬的微小身影……每一个笔触，

都无比精准地戳中了我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画册被撕碎的瞬间，

看到了陈威那张狞笑的脸，看到了王老师镜片后漠然的眼神，

看到了周围无数双沉默的、回避的眼睛……这面废弃的墙，这凝固的痛苦，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我心中那团混沌的绝望。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脚底升起，

冰冷的手指却开始微微发烫。一个念头，一个疯狂又带着某种宿命感的念头，

如同黑暗中骤然燃起的火苗，猛地窜了出来。它需要一个见证者。

一个不会被轻易撕碎、不会被随意踩踏的见证者。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汁，

沉甸甸地压在沉睡的校园之上。教学楼的轮廓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剪影，

只有远处昏黄的路灯，在湿冷的夜雾里晕染开一小团一小团模糊的光晕。风穿过空旷的操场，

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某种隐秘的低语。我像个幽灵，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

在浓重的阴影里潜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沉重的布袋，里面装着几管最便宜的基础丙烯颜料、几把旧画笔，

还有一个装满水的大号饮料瓶。这些东西是我省下几天的午饭钱，像做贼一样，

在校外那家小小的文具店分批买来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一片湿滑的冷汗。

心理咨询室那扇不起眼的侧门虚掩着——下午离开时，我用一小块嚼过的口香糖，

悄悄粘住了门锁的卡舌。此刻，那点小小的“罪证”让我心跳得更快。我屏住呼吸，

侧身闪了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废弃储藏室的门无声地滑开。白天看到的壁画墙，

此刻在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更加诡谲、更具压迫感的形态。

那个巨大的、剥落的旋涡轮廓，在昏暗中仿佛活了过来，张着无形的巨口。

我打开从家里带来的小手电，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

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投下一个摇晃的光圈。没有犹豫。我拧开颜料管，

刺鼻的化学气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我直接用手，

狠狠地挖出一大坨黏稠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红，猛地拍向墙壁上那个漩涡的中心！“啪！

”沉闷的响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颜料粘稠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宣泄快感。那团深红在灰黄的底色上炸开，像一朵丑陋而疼痛的伤疤。

白天被撕碎的画稿，那些散落一地的、沾满蓝色污迹的纸片，此刻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抓起画笔，蘸满厚重的白色，在那团深红周围，

疯狂地涂抹、勾勒出无数尖锐的、不规则的碎片边缘。白色覆盖着深红，深红又撕裂着白色，

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还不够！远远不够！我换了一支细小的笔，

蘸上最暗沉的、接近墨色的群青。手腕因为用力而颤抖，在那些碎裂的“伤口”下方，

在漩涡边缘那被吞噬的灰色小人影附近，画下一双又一双眼睛。没有具体的轮廓，没有睫毛，

没有瞳孔。只是两个简单的、用颤抖的线条圈出的椭圆，用最深的蓝色填满。空洞，麻木，

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它们或高或低，或大或小，密密麻麻，像黑暗中无声滋生的菌斑。

每一双眼睛，都对应着教室里那些回避的、闪烁的、事不关己的视线。我画得越来越快，

越来越用力，颜料顺着墙壁往下流淌，如同无声的泪痕。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混合着颜料蹭在脸上。手臂酸痛得快要抬不起来。但我停不下。画笔成了我唯一的武器，

颜料是我无法流出的血泪。那些被踩碎的尊严，被无视的呼救，

被轻描淡写归为“敏感”的痛苦，此刻都找到了一个出口，在这面冰冷沉默的墙壁上，

汇聚、呐喊、咆哮！当最后一双空洞的蓝色眼睛被点在墙壁高处，

俯瞰着下方那片狼藉的“废墟”时，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

背脊重重撞在身后蒙尘的旧桌椅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