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稀粥清汤寡水,锅底的几粒米都能数得清。
六双饿得发绿的眼睛,首勾勾钉在锅上,像是六头小饿狼。
屋外日头毒,屋里更是闷得慌,汗珠子顺着脖颈子往下淌。
陈大牛是老大,身板子最壮实,像座黑铁塔,往灶台前一墩,谁也别想先动勺。
他那身疙瘩肉,在破汗衫下一起一伏,看着就唬人。
“都给老子安分点!
一人一勺,谁敢多捞,老子捶死他!”
陈大牛瓮声瓮气,手里的大铁勺子晃了晃,刮得锅沿刺啦响。
稀粥太少,一人一勺,也就刚够润润喉咙,根本填不饱这六个半大小子的饿肚皮。
陈二愣脖子一梗,口水咽得咕咚响。
“大哥,这粥……能再稠点不?”
陈大牛眼一瞪:“有得喝就不错了!
再废话,你那勺也没了!”
陈二愣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气,只是那双眼珠子依旧死死盯着锅。
陈三猴眼珠子骨碌碌转,心思活泛,他琢磨着怎么才能在不动声色间多占点便宜。
陈西蛋排在中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身泥猴样,唯独一双眼睛贼亮。
他心里的小算盘早就打起来了:大哥分粥,肯定先顾着自己和最小的六宝,剩下的再轮到他们几个。
轮到他陈西蛋时,锅底怕是只能刮锅巴了。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陈大牛开始舀粥,第一勺,满满当当,给了病歪歪的六宝。
六宝捧着破碗,小手抖抖索索,小口小口地抿,生怕洒了一滴。
第二勺,陈大牛给自己舀的,也是满满一勺。
他那蒲扇大的手掌,端着碗,呼噜呼噜几口就见了底。
接着是二愣,三猴,五皮。
轮到陈西蛋了。
陈大牛勺子往锅里一伸,明显不如先前那么满了。
陈西蛋心里一紧,眼瞅着那勺稀粥就要进自己碗里。
他往前凑了凑,趁着陈大牛抬勺的瞬间,手里的破碗快如闪电地往前一递,碗沿紧贴着锅底,手腕子一抖,勺子顺势往下一沉——刮拉!
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金属刮擦声。
陈西蛋感觉到了,勺子底下,那多出来的一丁点浓稠感。
成了!
他心里一阵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赶紧把碗缩回来,低头就喝,像是生怕被人抢了去。
那点偷偷刮来的粥底,带着微微的焦香,比清水一样的粥水可强太多了!
一股满足感从胃里升起,饿得发慌的身体似乎也多了几分力气。
陈西蛋偷偷瞥了眼其他人,见没人注意,心里更是得意。
这点小聪明,关键时候真能救命!
“嗯?”
一声低沉的疑问,像是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
陈大牛那双铜铃大眼,正死死盯着陈西蛋的碗,又转向了灶台上的铁锅。
锅里,一道清晰的,比别处更干净的刮痕,暴露在众人眼前。
“陈西蛋!”
陈大牛的声音像是炸雷一样响起,震得房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
他那张黑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一根根爆起。
“你个小兔崽子,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耍花样!”
陈大牛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天大的挑战。
他辛辛苦苦维持着这个家的秩序,哪怕是分一锅稀粥,也得他说了算!
陈西蛋这小子,居然敢当着他的面偷奸耍滑!
陈西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他想狡辩,可那锅底的刮痕明晃晃的,赖都赖不掉。
“大哥,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不是故意的?”
陈大牛一步跨过来,蒲扇大的巴掌扬了起来,“老子看你就是欠揍!”
啪!
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陈西蛋的后脑勺上。
陈西蛋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往前踉跄几步,手里的破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仅有的一点粥水全洒了。
“嗷——”陈西蛋疼得眼泪都飙出来了,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还敢躲!”
陈大牛怒火更盛,觉得这小子不服管教,上去又是一脚。
这一脚踹在陈西蛋的屁股上,不算太重,但侮辱性极强。
陈西蛋被踹得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啃了一嘴泥。
旁边的陈二愣眼放光,似乎有点兴奋。
陈三猴则是幸灾乐祸地咧着嘴,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甚至还往后退了半步,生怕溅自己一身血。
陈五皮更是夸张地“哟哟”叫唤,好像挨打的不是他亲兄弟。
只有最小的陈六宝,吓得缩在墙角,小脸煞白,大气都不敢出。
灶膛边,陈老蔫儿蹲在那儿,吧嗒吧嗒抽着他的老旱烟。
烟雾缭绕,熏得他那张老脸更加模糊不清。
对于屋里这场闹剧,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挨揍的不是他儿子,锅里争的不是救命粮。
整个土坯房里,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冰冷刺骨。
陈西蛋趴在地上,后脑勺火辣辣地疼,屁股也疼,可最难受的,还是那空空如也、叫嚣得更厉害的肚子。
他娘的,一口没喝着,还挨了一顿揍!
他偷偷抬眼,看到大哥陈大牛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看到其他兄弟那一张张看笑话的脸,还有老爹那漠不关心的死人脸。
一股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愤怒,从心底猛地窜了上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陈大牛就能多分?
凭什么自己想多吃一口就得挨揍?
就因为他力气大?
就因为他是老大?
这世道,难道就是谁的拳头硬谁就有理?
穷,太他娘的穷了!
如果家里有的是粮食,谁还会为了一口稀粥打得头破血流?
陈西蛋死死咬着牙,泥土的腥味混着嘴角的血丝,又苦又涩。
他被打趴下了,可心里的那股劲儿却被彻底点燃了。
等着吧!
他陈西蛋,绝不会就这样一辈子受穷,一辈子挨打!
他要出人头地!
他要让这些瞧不起他的人,都他娘的刮目相看!
他要顿顿吃肉,吃白面馍馍,再也不用为了一口刮锅底的粥水看人脸色!
今天这顿打,他记下了!
陈大牛喘着粗气,看着趴在地上的陈西蛋,余怒未消。
“以后谁再敢耍小聪明,这就是下场!”
说完,他把铁勺往锅里重重一扔,铛的一声,格外刺耳。
锅里,那点可怜的粥水,晃了晃,彻底平静了。
明天呢?
明天这点粥,还够不够六个半大小子分的?
陈西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全是泥,嘴角还带着血。
他没哭,也没再求饶,只是默默捡起地上的破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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