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您找谁?”
她开口问,声音和刚才念书时一样清亮。
“我姓胡,胡适之。”
他下意识地微微颔首,报上名字,“来给村小送点书。”
他指了指司机刚放在不远处的两个纸箱。
“胡教授?”
女子眼睛一亮,迅速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的尘土,“村委李主任提过您今天要来,我是村小的老师,陈依依。
真谢谢您!”
她伸出手,动作干脆利落。
胡适之伸出手与她相握。
她的手并不细腻,掌心甚至能感觉到一层薄茧的硬度,带着劳动者特有的力量和温度,传递过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他低头,看到她卷起的袖口下,小臂上有一道浅浅的、己经结痂的划痕,像一枚无声的勋章。
“举手之劳。”
他收回手,目光掠过她臂上的划痕,又落回她坦然明亮的眼睛上,“陈老师在这儿教孩子们?”
“是。”
陈依依点头,目光转向那些正偷偷打量胡适之的孩子,带着温和的包容,“这里凉快,地方也宽敞,孩子们喜欢。
胡教授您看——”她指向孩子们摊开在石板上的书,以及她放在一旁那个敞开口的旧布袋,里面露出的几本书脊都磨得发白起毛,“我们这儿,书太金贵了。
您带来的,真是及时雨。”
胡适之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引,落在那些饱经翻阅的旧书上。
一本《安徒生童话》连封面都没了,露出粗糙的内页。
他心头微微一震。
他捐赠的书单里,自然有崭新的童话绘本。
但眼前这些残破的书页,在孩子们手中被珍视的样子,还有陈依依提起它们时那毫不掩饰的珍重语气,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冲击。
他蹲下身,小心地拿起那本没了封皮的《安徒生童话》,指尖拂过书页卷起的毛边,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栖息在纸页上的精灵。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孩子们被阳光晒得微红的小脸,最后停在陈依依脸上。
“这些书……”他斟酌着词句,“用了很久吧?”
“嗯。”
陈依依也蹲了下来,就挨在他旁边,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混合着阳光、皂角和一点点汗水的干净气息。
她拿起另一本同样破旧的《十万个为什么》,翻开一页,指给他看上面稚拙的铅笔字迹,“这本是王爷爷家孙子看过的,又传到他弟弟手里,现在轮到小豆子了。”
她点了点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你看,这上面还记着他俩的‘问题’呢。”
她指着书页空白处歪歪扭扭的铅笔字:“鱼为什么在水里不淹死?”
“小鸟晚上睡哪里?”
胡适之凑近了看,那些稚气的笔迹,如同在贫瘠的土壤里顽强钻出的小小嫩芽,充满了对世界最原始的好奇。
阳光透过浓密的柿叶,在他们身上、在摊开的旧书页上洒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书页陈旧的油墨味、泥土被晒暖的微腥,还有身边这个女子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
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仿佛时光在这浓荫下都变得缓慢而黏稠。
“陈老师觉得,”他侧过头看她,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探究,“孩子们最需要什么样的书?”
陈依依没有立刻回答。
她伸手从布袋里拿出胡适之带来的那本崭新的精装绘本《海底两万里》。
色彩斑斓的封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旁边石板上那些破旧的书形成刺眼的对比。
孩子们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充满了渴望,却没人敢伸手去碰那光滑闪亮的封面。
“都好,都好。”
她摩挲着那崭新的封面,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然后,却轻轻把它放到了一边,反而拿起那本破烂的《十万个为什么》,翻到小豆子提问的那一页,“但胡教授你看,”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新书漂亮,像橱窗里的点心,看着就甜。
可这些旧的,”她拍了拍手中那本卷边的书,“是孩子们真正啃过的‘窝头’。
上面有他们画的问号,有他们猜的答案,有他们留下的指印。
书破了,里面的世界却一点点被他们啃进肚子里了。
你说,是漂亮点心顶饿,还是实实在在的窝头养人?”
她抬起眼,目光毫不闪避地迎上胡适之镜片后有些错愕的眼睛,那里面跳动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光芒,像山野间倔强燃烧的星火。
“孩子们缺书,但更缺能把书嚼碎了、咽下去,然后长出自己筋骨血肉的力气。
新书是锦上添花,这些被翻烂的旧书,才是他们眼下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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