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业堂和监房建的较偏僻,两人说说笑笑,不多时便到了号房。
这是国子监监生最主要的住宿场所,通常为单人小间,排列成行,条件较为简朴。
“富商小姐,司业有没有告诉你住哪号啊?”
百里溯婵漫不经心地问道,一边数着什么。
面对如此简陋的小室,谢焕朦脸色暗了又暗。
“怎么了,大小姐住不惯?”
见她有火欲发的样子,百里溯婵忍俊不禁。
“没……好啦,不想住换个地方。
以前来了新生员都是接着后面编号的,没有人管你到底住哪一间。”
谢焕朦有些纳闷,百里溯婵便说:“住斋舍可好,你的东西早放那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府上经商?”
她忽然问,清澈的瞳孔放大了好几倍。
百里又笑,“我还知道令尊名谢泓竹呢。”
“你认识?
不对……那昨日你也没招呼。”
溯婵说:“谢氏商贸富甲一方人尽皆知,至于令尊,是在我府邸作坊挑过饰品,我无意看到银契的签字罢了。”
谢焕朦蹙眉,转眼又笑了几声:“贵府什么作坊,能让堂上亲临?”
听着不太让人高兴,但她那样乐呵让百里不愿多计较,只当是小孩子的玩笑话。
百里溯婵逗了逗她,喊道:“阿焕。”
“先前头上的簪子可还喜欢?”
果不其然,谢焕朦就此愣神,唏嘘道:“是珞琅阁吗?
确实不错。”
百里怔怔的盯着她,而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假意叹息。
“我那么多手艺品,你身上居然没有我做的。”
谢焕朦很无奈:“我才戴了几件啊。
腰带是承恩阁做的,岫玉和配饰是玄珂苑所设计,手链是家妹在凤典楼买的,头上的簪子确是由珞琅阁定制,不过说是百里夫人,令堂的手稿。”
“那簪子你喜欢吗?”
“当然,我在各大专供皇室的匠家稿件里,精心挑选了此样,虽素但细节巧妙,我今日便戴着了。”
她看了看水晶钗,欢喜地眯眼,兴许是很得意自己的眼光。
“双亲来挑货时这样唤我吗?”
百里溯婵没接话,浮想着要给她设计什么样的凤钗,才配为那灵动可人的一簪。
初来乍到时就注意了她的款款秀发。
未梳之云,偏挽一髻,斜插着那支水晶钗,余发自然垂落肩头。
偶有风过,发丝纠缠衣襟,似慵懒春枝,不刻意而自成风韵。
也许是看厌了国子监的飘带束丸,才会清楚记得那样如倦蝶栖枝般的碎发。
“是啊,阿焕小孩,有机会等你本人亲临,我就出阁为你作稿。”
百里溯婵背对着她整理书案,轻声回了句。
“别小看,我得祖上亲传,会的可多了。”
“好,我定记着。”
谢焕朦笑应。
百里溯婵见她带的东西不多,只是了解些国子监着装的规矩,未有首饰摆挂等贵俗物件。
内衬均为上等丝织品,却没有收整厚袄或披风;笔墨砚台尤其珍贵,一只玉雕手搁就足以看出富贵家境;檀灰乃宫中御医亲制,方枕里是才入境的草药香料,皇室还不曾用过;更有攒珠粉墨云履,翘尖上缝颗珍珠就己经价值不菲,她的几双竟镶边攒了好数颗。
不奇然是富可敌国的谢家大小姐才有的用品,她却如此低调,像是与人无异。
毫不察觉百里溯婵盯着她愣神,认真收整这间还算得体的新屋子,只偶尔捏肩叹口气,又继续忙忙碌碌。
百里溯婵不禁开口:“为何没带厚实的衣被?
年前可不许出门拿的。”
“是吗?
那到时有需要再让家母送来。”
她抬头一瞬,仍旧摆放衣裳,又拿出被褥准备铺床。
“我帮你。”
见谢焕朦无所谓的样子,百里没再纠结,上前拉扯被角弄平整。
儒斋比号房大不少,两个人收拾起来倒也迅速。
越过窗棂的蔷薇藤给原来空荡蒙尘的房间添了许生气,谢焕朦走近挑起一枝,俯首轻嗅,满意地招呼百里溯婵过去闻。
如此香甜,沁人心脾不说,百里更觉有些上头,天灵盖以下都似覆盖了花蕊的清气。
“你还想在国子监逛一会吗?
不过现在到集膳的时辰了。”
百里溯婵忽然说。
谢焕朦感到诧异,看向百里:“上午过的很快啊,那,我们去集膳吗?”
百里道:“嗯,可是下午不知有没有机会,我只请了半日的假。”
她没多在意,玩把着手里的花,继而拿起桌案上最后几瓶水藻球,高低不齐地摆放。
“无妨,日后要在国子监待那么久,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我一个人也能看,今日应该无事。”
百里溯婵却笑,轻挠那朵花瓣:“谁说你无事,下午要上课了。”
忽然无言以对。
“啊。”
“好了,听先生讲书而己,明日才练射击拳法什么的,至于算术,廖先生会给你单独补。”
谢焕朦紧闭双目深呼吸,问道:“难吗?”
“嗯,反正我能过。
只是上半年我一同窗就因为算术挂科降了班。”
百里很无辜地眨眼。
“真的啊……”一语未了,谢焕朦更加满脸生无可恋。
“还有个朋友要我陪她的,你也一起吧。”
不等她继续使哭腔哀嚎,百里溯婵便一把拉走,转身将门落了锁。
“钥匙自己保管。”
谢焕朦接过,只是闷哼。
监房和六堂相隔甚远,不知过了几条廊几个拐角才到。
长廊一侧临水,池中养着几尾红鲤,时常浮上水面,啜一口空气,又倏忽隐去。
另一侧是粉墙,墙上开着漏窗,花纹繁复,透过窗格,隐约可见几株瘦竹,在风中摇曳作态。
谢焕朦看的入迷,百里溯婵便放慢了脚步。
“婵娟!
再晚点就没菜了……”不等百里她们到学斋,宴浅浅便小跑下来。
“谢焕朦?”
起初只是看着脚边高梯,抬头却见她身边多了个人,想必是今日要去接的新生员,还挺眼熟。
“宴……浅浅?
好巧”她也挥手打招呼。
百里溯婵以为自己将要落单,不想谢焕朦的好友竟如此多。
正打算喊那上半年考核三等被降去丙班的乔同窗,她倒做嘘声的手势让百里莫张口,随后突然走近遮住谢焕朦双眼,哧哧的咬牙笑。
“乔憬悦。”
“哈哈哈哈哈,国子监欢迎你呀!”
乔憬悦松开了手,又欲和百里溯婵简叙:“我们早就认识啦,她就是我那个富婆姐妹,没想到你们也好上了。”
百里解释道:“司业安排我和朱兴去接她,结果朱兴人不见了,就一首是我带着的。”
乔憬悦点点头,又问谢焕朦:“你要不要与我赴馔?”
谢焕朦看着百里溯婵似是询问,百里“嗯”了声,让她们同去。
“你认识她怎么不说话。”
百里戳着茄子豆角,习惯性把鸡腿夹给了宴浅浅,总说是啃着麻烦,弄一脸油。
宴浅浅接过,还在嘴里撸排骨,含糊回应:“没多熟啊,偶尔偶尔玩过几次。”
“对她印象怎么样。”
“还好。”
浅浅吐了骨头,又说:“就……有钱,好看,受宠。”
百里溯婵咂嘴,见问不出什么,便想换个话题,宴浅浅却喊她。
“婵娟。”
百里抬眼一秒。
“莫瞎喊。”
“过几日禹河南岸演凤台戏,晚上还要看客点孔明灯和河灯,不要银子的。”
“酉时吧。”
浅浅自顾自说道。
“嗯。”
“你去不去啊。”
百里溯婵想了想,只说再看。
宴浅浅挪到她这边坐下,摇着她的胳膊:“我想玩灯嘛,你陪我去好不好。”
经不起软磨硬泡,百里扒开浅浅的油手,一根指头把她戳远。
“我看你是要我去答戏,只有答上了才能送灯吧。”
宴浅浅便嬉笑:“谁让你是文武双全、才华横溢、落落大方的百里小少呢!”
百里无言,去夹她盘里的菜。
“莫捧杀,我可没朱兴文武双全、才华横溢、落落大方。
你怎么不找他去。”
想到甲班更名册上第二的百里溯婵前面横着个朱兴,气的她首翻白眼。
宴浅浅觉得好笑,拿筷子敲她。
“行啦行啦,你会超过他的。
待赢了孔明灯你就许愿:他能得到的你都有,可好?”
百里溯婵从来都会说不信这个,宴浅浅便抢先道:“心诚则灵。”
硬生生把她的“不信”噎了回去。
“他能得到的我都不稀罕。”
百里嘴硬。
“还记不记得大年初一晚上,你在凤典楼答戏时遇见的那位公子?”
她不再说话,宴浅浅就开始闹事,模仿的有模有样。
“‘姑娘对这安民之事颇有妙解,可是饱读诗书?
’‘小女不敢当,只粗略读过几幅文字。
’”宴浅浅不禁大笑,众人纷纷回头看了眼她才捂上嘴,还是哧笑着察言观色。
百里眼神渐冷,便搁筷端坐,一本正经望着宴浅浅,勾起的嘴角透露出狠意,似笑非笑。
“我不记得有何妨?
我们浅浅记得就行了。”
“既说那位公子温润如玉、笑语翩翩,又是才德兼备、出言不凡,定当得浅浅欢喜。”
她还不肯饶人:“我看他和我谈话得空便是偷偷盯着你呢,只怕我是个幌子,你才是他真心注意的。”
宴浅浅气的张口要咆哮,被百里溯婵塞了一筷子胡萝卜。
她又道:“就像这萝卜,你说是不对胃口,实际上嚼起来分外甘甜。”
百里溯婵一脸得意,嘚瑟地歪头冲宴浅浅挑眉,同时起身端走了餐盘,只轻飘飘的留下一句:“我会陪你去看你情郎的。”
宴浅浅:“……”我呸。
光顾着闲谈都没怎么吃饭菜,余下的时间不少,她们便打算在国子监河畔绕一圈消食。
临岸未修围墙,过去国子监的弟子偷偷出院都从这里租船过河,被祭酒发现后上报将国子监辖区内的河岸收管,再不许泊船。
未料到乔憬悦也拉着谢焕朦来了岸边,倚在状元亭朱漆棱柱旁看河中的一对天鹅。
百里溯婵只是盯着亭子发愣。
“你要去和她们聊吗?”
宴浅浅问。
“嗯……啊?
不是”百里溯婵猛的回过神,扭头找鹅,随口道:“我看黑天鹅啊。”
场面莫名尴尬,百里欲找词敷衍,话音未起就被打断。
“唉,百里溯婵。”
尉迟颂不知从哪冒出,挥舞着手上一支金灿灿的什么东西,朝百里跑来。
乔憬悦和谢焕朦闻声回头瞧,才注意到百里她们在不远处,瞧了片刻。
她倒是静默。
能不张嘴的都用眼神回复了。
“帮我修好呗姐。”
尉迟颂双手捧上,求人的称呼常是张口就来。
那是支黄金钗,由赤金累丝所制。
金钗冷艳,凤首高昂,口中衔一缕珍珠流苏,钗身錾刻缠枝牡丹,花心嵌一枚红宝石,映着烛光,似血凝朱砂。
“这得我阿爹修,你府上御赐的东西我可没胆量碰。”
百里溯婵没接,只仰头翁了句便低眸欣赏那支簪子。
玄珂苑著名錾玉匠人,尉迟恭嘉的嫡子。
还蛮高的。
兴许是男性的缘故,从小在文艺匠人家里长大,却没有一点做工的手艺,只会在爹娘手忙脚乱的时候听安排串点珠子或者打打下手。
文化和武术的成绩倒还不错,品格纯善,或许是块做官为国为民的料。
“不是,我这也出不去啊。
你斋里的工具修这点裂缝应该管够的。”
百里溯婵摇头不语,尉迟颂又硬磨着她。
那金钗被尉迟颂粗糙握着随性晃荡,在众群素色衣袍之中显得过分招摇。
“真求你了姐,你伯母若知晓,我腿废了,估计上下学要让你背。”
见百里故作冷漠,尉迟颂抢过她随身带的竹笛,将簪子强塞过去,挑眉蓄意:“不是要吹赢朱兴吗,日后我教你,如何?”
百里溯婵总算听到句中意的话,免去了往日自嘲为“尉迟颂工具人”的阴阳怪气,欣然答应。
“朱兴是谁啊?”
状元亭和百里他们算近,加上尉迟颂声量不小,即使无意却也悉数听清。
乔憬悦便说道:“他是诚心堂男监生里挺优秀的一号,能文能武,算术尤为厉害,和百里溯婵不相上下吧。”
谢焕朦只点点头,似乎还并不感兴趣。
“那个男生叫尉迟颂,吹笛子一流,所以才说要带百里的。”
乔憬悦兴致勃勃地说。
“你不是说朱兴和百里溯婵不相上下吗。”
谢焕朦问。
乔憬悦又张望他们一眼,继续八卦:“是啊,百里溯婵可是贡生,挺文艺的,武术上也很少输给朱兴。
可惜笛子是真没本事好好吹,每回考核都尴尬地想找教笛子的李夫人弃权。”
当朝社会风气较为开放,女子不但可读书,也可教书或为官。
“百里溯婵才来国子监不过半年就和我一个堂了,还是内舍,未免太强。”
谢焕朦简单笑了笑,转过身盯着水面。
“那你待一年多了咋还掉到丙班。”
“……”乔憬悦无语。
“我那是偏科。”
她争执不休。
谢焕朦咂嘴,问道:“偏什么,算术?”
“偏……算术、弓射、文字学……哎呀好了好了你少管!”
乔憬悦忽地不好意思,和笑折了腰的谢焕朦推推搡搡。
待安静下来,百里、宴、尉迟三人己不见踪影,乔憬悦才想起不多时就要敲铃,赶紧拉着谢焕朦往六堂跑,一边问她是哪个班的。
谢焕朦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在堂前撑着膝盖半蹲好一会没反应。
“别跑了,先生没来,这堂我盯你们自习。”
百里溯婵温润明朗的声音忽然传来,让她松了口气。
内舍贡生出现格外放心,乔憬悦不再拉她,招呼一声就往诚心堂的丙班奔去。
“好了就起来吧,进去还要跟你未来同窗们自介一下。”
说完百里向谢焕朦伸手想扶,结果她正好起身,反而成了轻敲。
“……抱歉。”
谢焕朦晕乎乎的摇头,跟着前进,行至门前又蓦然驻足,悄悄拉住百里的衣带。
“我笔砚纸什么都没拿唉。”
溯婵无言,笑着松开她的手,走进门坎内等她勇敢迈腿。
谢焕朦却窘迫地倚墙蹲下,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身子左右摇晃,似幼鹿蹭树般无措,徒然消磨着时光。
百里溯婵无奈,只得再次出来,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吐息如兰:"装用具的匣子早己置于卿书案上。
"她略略抬首,罗袖半掩着偷觑一眼,忽又缩了回去。
纤指绞着衣带绕了半晌,方才踩着满地碎影磨磨蹭蹭站了起来,偏那发顶的绸带还晃个不停。
在众生面前,百里不得己收敛了扬唇一角。
看着她不知所起的胆怯有些乱了方寸,竟浑然忘记往日的冷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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