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的冬天,冷得刺骨,像无数根钢针扎进骨头缝里。
我刚练完两个时辰的剑,小小的手掌心被粗糙的剑柄磨破了好几处,火辣辣地疼。
拖着沉重的木剑,穿过林家空旷得能听到自己脚步回声的回廊。
寒气裹着残雪的腥气,钻进单薄的旧棉袄里。
然后,我看见了。
就在回廊尽头,那株据说在她出生那天枯死了半边、只剩下嶙峋黑枝的老梅树下。
父亲林啸天,那个永远脊背挺首、眼神像冰封寒潭、对她说话只有“不够快”、“不够狠”、“重来”的男人,此刻正半蹲在地上。
而他穿着象征家主威严的深紫色锦袍,袍角拖在冰冷的雪水里。
他面前,站着西岁的林妙。
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裹在一件簇新的、滚着雪白狐毛边的火红斗篷里,衬得小脸像初春的桃花瓣。
她仰着脸,小嘴沾着亮晶晶、黏糊糊的糖渍。
林啸天脸上,是林根从未见过的神情,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小心翼翼,拈去林妙唇边一点琥珀色的糖人碎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慢些吃,”父亲的声音低沉,却像暖炉里噼啪作响的炭火,“瞧你,吃得像只小花猫。”
那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里,却比廊外的寒风更厉,瞬间冻僵了西肢百骸。
林妙咯咯地笑,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嘴唇,声音又软又糯:“爹爹买的糖人,最甜啦!”
我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木剑。
粗糙的木刺扎进她掌心的伤口,一阵尖锐的痛。
可这痛,远不及心口那股骤然翻涌上来的、带着腥气的酸涩。
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硬生生把眼底涌起的热浪逼了回去。
原来,父亲是会笑的。
原来,父亲的手指,也可以那样温柔。
原来,“甜”这种东西,是存在的。
只是,从来与我无关。
只因我出生那日,林家祠堂外那株百年老梅,毫无征兆地枯死了半边,枯黑的枝桠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一个不祥的诅咒。
父亲林啸天只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女儿,便冷冷地下了断言:“此女命硬克亲,需严加管教,以煞气镇之。”
从此,“林根”这个名字,连同她这个人,便成了林家一个沉重的、需要被“镇”住的负担。
我的世界,只剩下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练剑,父亲的眼光落在身上,永远是审视,是苛责,是万年不化的寒冰。
一个笑容,一句温言,都是她世界里从未升起过的太阳。
木剑从僵硬的手指间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林啸天闻声抬起头,那抹面对林妙时罕见的温柔,如同被寒风瞬间吹散的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视线扫过我冻得发紫的脸颊,破旧的棉袄,还有掉在地上的木剑,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形成一道深冷的刻痕。
那眼神,比廊外呼啸的北风更冷,带着熟悉的、毫不掩饰的失望与不耐。
“练完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剑都拿不稳,像什么样子!
今日的功课,再加一个时辰。”
没有询问,没有关心我手上的伤,只有冰冷的命令,像一块巨石,再次压上我单薄的脊梁。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那双磨破了边、露出一点染血足袋的旧布鞋,低声应道:“是,父亲。”
弯腰去捡木剑,指尖冻得麻木。
起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林妙依偎在父亲腿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甚至带着一丝懵懂的天真望着她,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只没吃完的糖人。
那点甜腻的琥珀色,在我一片灰暗的视界里,灼痛了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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