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最后的记忆,是失控的卡车和白色的亮光。
灵魂仿佛被一股巨力从躯壳里硬生生扯了出来,坠入一片没有光、没有声音的虚无深渊。
他以为这便是结束。
然而,等待他的,并非终点。
-“啊——!”
一声不属于他的凄厉尖叫,从他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剧痛!
一股要将人的骨盆活活撑裂、把五脏六腑都往下拽的痛楚,从身体下方传来,硬生生将他从无边的昏沉中唤醒。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的天花板,而是由粗糙原木和石块搭建的低矮屋顶,缝隙里塞着干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血腥气与汗水混杂的味,还有一股草药烧焦的刺鼻气味。
“用力,艾拉维娅!
听见没有!”
一个苍老沙哑的女声在他耳边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再不用力,孩子要闷死在里面了!”
艾拉维娅?
是在叫谁?
李默想开口,喉咙却像被炭火烙过,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等他理清头绪,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席卷而来。
而这一次,伴随着肉体的痛苦,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决堤的洪水般,疯狂涌入他的脑海!
……一片广袤的森林,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转过身,他有着亚麻色的头发和爽朗的笑容,将一朵刚采的野花插在“她”的耳边,亲昵地喊着:“我的艾拉维娅。”
…………简陋却温暖的木屋里,壁炉的火光跳跃着。
男人粗糙却温暖的大手覆在“她”隆起的小腹上,感受着里面生命的悸动,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憧憬:“等孩子出生,我就去猎一头黑鬃熊,给他们做一张最暖和的毯子。”
…………冰冷的雨夜,村口传来嘈杂的哭喊声。
几个猎人抬着一副担架,上面盖着染血的亚麻布,男人的猎弓断成了两截……“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腹中随之传来一阵剧痛……“啊!!”
李默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分不清是因为身体的撕裂,还是因为灵魂被强行灌入另一段人生的剧痛。
属于“李默”的记忆——办公室、代码、孤独的出租屋。
属于“艾拉维娅”的记忆——森林、爱人、未出世的孩子和突如其来的死亡。
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冲撞、撕扯,让他头痛欲裂,几乎要当场昏死过去。
“她快没力气了,汉娜婆婆!”
另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哭腔和焦虑,“你看她的脸,白得吓人!”
“没力气也得生!”
被称为“汉娜婆婆”的老妇人声音坚硬如铁。
她凑了过来,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几乎贴到他的脸上,那双浑浊但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艾拉维娅,听着!
别去想凯尔了!
他己经死了!
现在是你和孩子们的命最要紧!
吸气,憋住,然后往下用力!”
“凯尔”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解锁了艾拉维娅记忆中最痛苦的那一部分。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李默的理智。
但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悲伤,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叫艾拉维娅的女人。
因为那掌控着这具身体的、最原始的生产本能,己经压倒了一切。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抓住什么东西。
当他看到自己的手时,他呆住了。
那不是他的手。
这是一只纤细、苍白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毕露。
他能感觉到自己有一头瀑布般的金色长发,被汗水浸湿,黏腻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
他的目光艰难下移,看到了自己那高高隆起、坚硬如石的腹部。
一个荒谬绝伦、让他遍体生寒的念头,终于击穿了他混乱的思维。
我……变成了一个正在分娩的寡妇?
“用力!
看到头了!
黑色的头发!
快!
就差一点了!”
汉娜婆婆的喊声将他从惊恐的深渊中拽了出来。
他己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只有痛,无休无止的痛。
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被这痛苦吞噬,连同那混乱的记忆一起沉入黑暗时,心脏的位置忽然涌出一股微弱的暖流。
那股暖意仿佛一丝清泉,在他濒临崩溃的精神世界里注入了一点力量,奇迹般地安抚了那些狂乱的记忆碎片。
他看见自己抓着床沿的双手,指关节处,竟然泛起一层几乎无法察觉的、牛奶般的柔和白光。
一股微风凭空在闷热的房间里卷起,吹得油灯火苗一阵晃动。
这奇异的景象让他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他本能地抓住了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残存的意志力、所有对生还的渴望,都汇聚成一股劲,随着那撕裂般的痛楚,狠狠向下一沉。
“哇——!”
一声嘹亮而有力的啼哭,穿透了昏暗的木屋,也宣告着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那股将他撕扯成两半的力量,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了。
“生了,生了!
是个男孩!”
汉娜婆婆的声音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喜悦,“感谢女神的恩赐!”
他瘫在床上,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贪婪呼吸着每一口空气。
TMD,总算结束了……李默在心里骂了一句。
然而,他还没喘匀两口气,那股熟悉的、噩梦般的痛楚,竟然卷土重来。
“啊——!”
他不受控制地惨叫出声。
正在处理婴儿脐带的汉娜婆婆动作一顿,立刻将布满皱纹的手按在他依旧高耸的腹部,脸色骤变,倒吸一口凉气。
“天哪,”她喃喃道,声音里混杂着震惊与无与伦比的紧张,“还有一个,肚子里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
这两个字像两柄灌了铅的重锤,狠狠砸在他刚刚落下的心上,砸得他眼前发黑。
“快,艾拉维娅,快用力!”
汉娜婆婆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地急切,甚至带上了一丝恐惧,“双胎的第二个孩子不能在里面憋太久,会出事的!
会死的!”
旁边的年轻女孩安娜也跟着哭喊起来:“艾拉维娅,求求你,再加把劲啊!
想想凯尔,他一定希望你和孩子们都活下去!”
别提那个名字……他真的没有力气了。
身体被彻底掏空,像一个破败的风箱,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意识再次变得模糊,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一条河流的两岸,一边是属于李默的、己经逝去的过去,另一边是这个名为艾拉维娅的、充满痛苦与未知的现在。
“我不行了……”他绝望地呻吟着,似乎要放弃抵抗。
就在这时,被汉娜婆婆手忙脚乱放在一旁的那个男婴,仿佛感应到了母亲的危机,突然用尽全力大声哭嚎起来。
那哭声急促而响亮。
这哭声像一根针,狠狠刺入李默,或者说,艾拉维娅的心脏。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从心底涌起——那不是属于李默的怜悯,而是一种更深邃、更本能的联系。
他咬紧牙关,脖颈上的青筋暴起,用尽最后一丝从那奇异暖流中汲取的力量,发出了一声不似人类的嘶吼。
“呀啊——”伴随着他最后的爆发,又一声啼哭响起。
比第一声弱了很多,像小猫在叫,细微得仿佛随时会断掉。
汉娜婆婆手忙脚乱地接住了第二个孩子,那是个非常瘦小的女婴,浑身青紫,看起来岌岌可危。
“是个女孩,”她一边拍打着女婴的后背一边喃喃自语,“一男一女……。
这是女神的恩赐啊。”
艾拉维娅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双眼发首地看着屋顶的木梁,在无尽的疲惫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天色己经微亮。
两个用干净旧麻布包裹着的小东西,一左一右,紧挨着他躺着。
他们的脸都还皱巴巴的,左边的男孩还在时不时地抽泣,嗓子己经有些沙哑;右边的女孩则很安静,呼吸微弱,只是偶尔咂咂嘴,小手无意识地挥动着。
这两个小生命,是他生的。
他,李默,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一个信奉科学、连猫都不养的社畜,亲身经历了一场地狱般的生产,生下了两个孩子。
这现实太过荒诞,以至于他感觉自己的精神都快要分裂了。
艾拉维娅的记忆像是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自动播放,那些关于凯尔的爱,关于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此刻都化为了令人窒息的悲伤,而属于李默的理智则在疯狂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场噩梦!
“唉,”汉娜婆婆的叹息声在旁边响起,声音里满是疲惫和同情,“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
艾拉维娅,你的男人凯尔是个好猎人,也是个好丈夫。
可惜……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往后的日子,难啊。”
他麻木地听着。
这些信息,他己经从艾拉维娅的记忆里知道了。
他现在不但是个女人,还是个刚死了丈夫、独自拉扯两个孩子的寡妇,而且还是在这么一个看起来就一穷二白的村子里。
地狱开局,莫过于此。
“咕噜……咕噜……”身边的两个小家伙似乎是饿了,不约而同地开始躁动起来,小小的脑袋一个劲地往他胸口拱,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那属于新生儿的、寻找母亲乳汁的本能,让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哦,看来小家伙们饿了。”
汉娜婆婆说着,就走了过来,“快,艾拉维娅,给孩子们喂口吃的。
初乳金贵着呢,能让孩子长得结实,特别是这个小的,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这几口了。
可不能浪费了。”
说着,她那双粗糙的手就伸了过来,要去解开他胸前的亚麻布衣襟。
“别动!”
艾拉维娅嘶哑着嗓子低吼出声。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手臂护住了胸口,全身的肌肉都因抗拒而紧绷起来。
这个动作牵动了身体的酸痛,但他毫不在意。
那不是属于艾拉维娅的害羞,而是源于李默灵魂深处的抗拒。
他的思维,他的认知,他的一切,都还是那个叫李默的男人。
汉娜婆婆的手停在半空中,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都当娘的人了,还害羞什么?
快点,别饿着孩子。
安娜,去把汤端来。”
“哇……哇哇……呀……呀……”两个婴儿仿佛听懂了对话,一个哭得更加响亮,一个哼唧得更加可怜,特别是那个女婴,哭声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气似的。
艾拉维娅看着那两张皱巴巴、惹人怜爱又让他无比矛盾的小脸,又看看汉娜婆婆那不容商量的眼神。
艾拉维娅的母性本能催促着他,李默的男性尊严则在尖叫着反抗。
他该怎么办?
承认这个荒唐的现实,接受这个女人的身体和“母亲”的身份?
还是守着自己作为“李默”的最后一点尊严,任由这两个他“生”下来的孩子挨饿?
他被困在了这里,困在一个男人的灵魂和一个母亲的躯壳之间,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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