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被泼翻的墨汁,缓缓浸染着窗棂。
北风呼啸着带着雪花扑打着挂满厚厚冰霜的窗户。
偶尔能听到几声零星的鞭炮声,正月十五刚过,有的孩子们把手头还有没舍得放的爆竹拿出来放,许是因为年还没有过够吧。
几天都没有进食的大田躺卧在床上,眼皮重重得想睁也睁不开,想说话却无论如何发不出音。
他能听到房门进进出出的不断有人到身边来,叫着“爸爸,爸爸”,有人用手轻摸他的颈部动脉的位置。
感觉身体轻轻的,似乎要飘起来。
似乎又听到远处有锣鼓唢呐的声音和马蹄的声音,于是身体开始向有声音的方向飘去,那里是他的归宿……口很干,火辣辣的。
有人用棉团沾水滋润了他的嘴唇和舌头。
这沾水的棉球似乎有魔力一般又把他拉回到床上。
他又听到似乎有啜泣的声音低诉着“大田,听到我说话吗?”
这是老伴秀芳的声音。
他能感觉到六个儿女和媳妇女婿们都围绕着他,也知道隔壁的房间里妹妹秀春己经来了几天了。
他感到自己很满足很幸福,这种满足仿佛抵消了身体的疼痛。
很想坐起来,和大家做个告别,可是身体的所有器官都不听自己的调动,能动的只有自己的思绪。
这思绪飘着飘着就仿佛回到了童年。
守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煤油灯,指尖抚过族谱上早己褪色的墨迹,祖父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
"咱老李家的根,在关里永平府昌黎县李家庄。
"泛黄的纸页间,那些沉睡的往事渐渐苏醒,带着历史的温度,在摇曳的灯影里铺陈开来。
声音很近,又似乎很远……清乾隆五十西年(公元1789年)的那场大灾,像是老天爷撕开的一道伤口。
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树皮被剥得干干净净,连观音土都成了争抢的宝贝。
在昌黎县李家庄,我的祖先蹲在自家空荡荡的谷仓前,望着饿得首哭的孩子,喉咙像被麻绳紧紧勒住。
灶台冷了三天,野菜汤里连盐粒都见不着,隔壁王婶家的小孙子,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离乡那日,晨光还没刺破云层。
祖先将最后一床破棉被塞进箩筐,用草绳仔细捆好。
妻子红肿着眼睛,把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糠饼塞进他怀里:"路上饿了吃。
"年幼的孩子抓着他的裤腿嚎啕大哭,哭声像锋利的刀,一下下剜着他的心。
舅舅扛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锄头赶来,两人对视一眼,默默挑起担子。
村口的老槐树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几片枯叶落在他们肩头,像是故土最后的挽留。
北上的路,是用脚一步一步丈量出来的。
他们走过结冰的河道,冰层在脚下发出令人心惊的碎裂声;穿越荒无人烟的山林,狼群的嚎叫在黑夜里此起彼伏。
有一回突降暴雪,他们躲进一座破庙,浑身冻得发紫。
祖先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糠饼,掰成两半,却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想起临行前妻子和孩子挨饿的模样,泪水滴在冰冷的饼子上。
一个月零五天后,当伊通县莫里乡杨木林屯的炊烟映入眼帘时,两人的草鞋早己磨得不成样子,脚上满是血泡。
屯子边的老猎户见他们可怜,送了半袋苞谷面。
祖先跪在地上,对着南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爹,娘,咱们活下来了。
"那时的东北,是一片等待开垦的荒野。
祖先和舅舅在屯南选了块向阳的坡地,用柳条和泥巴搭起窝棚。
初春冻土未化,他们抡着镐头,虎口震得开裂,鲜血滴在坚硬的土地上。
夏天暴雨倾盆,窝棚被冲垮三次,他们就咬着牙重新搭建。
到了秋天,地里终于长出了金黄的苞谷,沉甸甸的谷穗压弯了秸秆,像是在诉说着新生的喜悦。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深秋的傍晚。
一队清兵路过屯子,领头的将军见祖先干活不惜力,便问他愿不愿意随军打仗。
想着能有口饱饭吃,还能挣些银钱,祖先咬咬牙应了下来。
战场上的腥风血雨,他从未与人细讲,只知道那身粗布衣裳被血浸透又风干,不知换了多少回。
幸运的是,他活了下来,还因作战勇猛被赏入镶黄旗,赐下大片肥沃的土地。
然而,家族的兴盛如同一朵绚烂的烟花,转瞬即逝。
那个败家子是三房的独苗,自幼被宠得无法无天。
他迷上了鸦片和赌博,把祖宅的梁柱都拆了换钱。
赌坊里的骰子声,大烟馆里的吞云吐雾,一点点吞噬着祖辈积攒的家业。
到了高祖那一代,昔日的深宅大院只剩断壁残垣,田契一张张易了主。
随着清朝覆灭,时局动荡,为了保命,家族不得不改满归汉,将那段荣光深深埋藏。
在莫里西沟的岁月里,家族的故事仍在继续。
高祖父生了西个儿子,如同西棵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大树。
长子李文秀和次子李文学,是家族的主心骨。
李文秀的两个儿子李勤和李俭,住在建亭子一带,据说李勤家的篱笆院里,总飘着诱人的烤红薯香;而李俭心灵手巧,编的竹筐结实耐用,在十里八乡都很有名。
我的爷爷李珍,是村里有名的老好人。
他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干活,月光照亮归途时才回家。
有一年闹饥荒,他偷偷把自家的口粮分给了隔壁断炊的老刘家,自己却啃了半个月的野菜。
奶奶张氏体态高挑,眉眼如画,说起话来像唱曲儿似的动听。
她出自大户人家,针线活做得极好,村里哪家姑娘出嫁,都要请她帮忙裁嫁衣。
只是她性子要强,眼里容不得沙子,稍有不顺心,就会唠叨上几句。
父亲李树堂作为长子,承载着全家的希望。
他八岁那年,爷爷咬着牙卖掉两亩薄田,送他去私塾念书。
冬日的清晨,父亲踩着厚厚的积雪,怀里揣着用旧棉袄裹着的书本,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握着毛笔。
私塾先生的戒尺虽严厉,但父亲聪慧勤奋,《论语》《孟子》倒背如流。
可惜好景不长,清朝覆灭,科举取消,父亲不得不放下书本,扛起锄头,帮着打理家业。
父亲的第一段婚姻,充满了苦涩。
他的第一个妻子杨氏是邻村的姑娘,温柔贤淑。
1922年6月6日(农历五月二十九),姐姐李秀芬出生时,正值麦收时节。
那时医疗条件极差,接生婆只用一把生锈的剪刀剪断脐带,连消毒都不会。
产后的母亲发起了高烧,说胡话,父亲西处求医问药,却无济于事。
弥留之际,母亲紧紧攥着姐姐的小手,泪水打湿了枕巾。
五年后,经媒婆说合,父亲迎娶了大田的生母,她是伊通马鞍乡山西屯赵财主家的三姑娘。
母亲在赵家排行老三,自幼被唤作三姑娘。
她性格泼辣,做事干脆利落,进了李家后,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条。
只是她与奶奶的关系,却像油和水,怎么也融不到一块儿。
1928年正月初一,随着一声清脆的啼哭,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屋内暖意融融。
父亲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又看看襁褓中的我,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按家谱排辈,我属春字辈,又逢新春佳节,父亲为我取名祝春,盼望着新的一年,新的生命,能给家族带来新的希望。
那时的李家,虽不复往日辉煌,却也算得上殷实。
爷爷置下40几晌土地,每到农忙时节,田间地头都是忙碌的身影。
家里雇了三个长工,春耕秋收,一刻不得闲。
为了让父亲有个好前程,爷爷又拿出积蓄,送他去县城的学堂继续念书。
父亲白天上课,晚上帮着记账,算盘珠子在他指尖拨得飞快。
然而,平静的生活很快被打破。
1930年,九一八事变的前一年,东北大地陷入了混乱。
胡匪如蝗虫般西处流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村里隔三岔五就有人被绑票,赎金要得吓人。
有一回,邻村的王大财主见了土匪的面,吓得尿了裤子,最后倾家荡产才保住一条命。
为了躲避匪患,爷爷做出了艰难的决定——举家搬到伊通街上。
搬家那天,牛车吱呀吱呀地响,车上装满了坛坛罐罐。
年幼的我坐在车上,看着渐渐远去的莫里西沟,心里满是不舍。
我们在允治街六组安了家,房子就在西门外的西岭下边道南。
岭上的大庙香火旺盛,每天清晨都能听到钟声;岭下住着形形色色的人,有卖豆腐的张大爷,有补鞋的刘师傅,热热闹闹的。
爷爷在院子里辟出一块菜地,种上了黄瓜、豆角和西红柿。
闲暇时,父亲就在家里办私塾,教几个孩子念书。
二叔原本勤快能干,却不知怎的染上了大烟瘾。
起初他还偷偷地吸,后来竟当着家人的面吞云吐雾。
家里的积蓄渐渐被他抽光,母亲气得首掉眼泪,奶奶也唉声叹气。
1933年5月,妹妹秀春出生了。
她粉雕玉琢的小脸,让家里暂时忘却了烦恼。
但好景不长,时局愈发艰难。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鬼子占领东北,伪满洲国成立。
爷爷被强行推举当了牌长,每天都要应付日本人的各种差使。
他常常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作为爷爷奶奶的嫡亲长孙,我备受宠爱。
奶奶总是偷偷给我塞一块红糖,爷爷则会在夏夜摇着蒲扇,给我讲过去的故事。
但母亲和奶奶的矛盾却日益加深。
奶奶嫌弃母亲说话首,不懂礼数;母亲觉得奶奶偏心,处处刁难。
夹在中间的我,左右为难。
有一回,奶奶又在我面前数落母亲,母亲追问我说了什么,我咬着嘴唇不肯说。
母亲气得首掉眼泪,说我是个白眼狼,心里只有奶奶。
其实,我只是不想看到她们吵架,不想这个家变得冷冰冰的。
1935年,为了养家糊口,爷爷让父亲当了警察。
穿上那身制服的父亲,脸上没有一丝喜悦。
他每天看着日本人欺压同胞,心里像扎了根刺。
有一次,几个日本兵当街殴打一位卖菜的老汉,父亲想上前阻拦,却被上司狠狠训斥了一顿。
三年里,父亲过得煎熬,终于在1939年毅然辞职。
此后,父亲辗转于各个村公所。
从太平村的丁员,到石岭子村的雇员,再到靠山村的办事员,我们也跟着西处搬家。
在呼啦鬼屯的日子,我大多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父亲每次回家,都会给我带几本书,或是一块麦芽糖。
虽然聚少离多,但这些温暖的瞬间,成了我动荡岁月里最珍贵的回忆。
七岁那年,我开始了求学之路。
私塾先生姓周,是个饱读诗书的老秀才。
他的书房里,满是线装书,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每天清晨,我们都要对着孔夫子的画像作揖,然后大声诵读:"人之初,性本善......"若是背书磕巴,先生的戒尺就会轻轻落在手心上。
有一回,我偷懒没背熟《百家姓》,手心被打得通红,回家后奶奶心疼得首掉眼泪。
两年后,我进入伊通街西门里的二级小学。
学校的操场上,飘扬着五色旗,教室里传来琅琅书声。
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地球仪,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们生活的世界这么大。
教国文的王老师,会给我们讲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教算术的刘老师,能用算盘打出各种有趣的花样。
1940年年底,我顺利从初小毕业。
次年,我考入了伊通街中央高级小学。
这所学校的校舍气派了些,但还是没有图书馆更不知道什么是实验室。
但是我喜欢读书,我就从老师和同学那里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各种书籍,从《三国演义》到《水浒传》。
课间休息时,我和同学们在操场上追逐嬉戏,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1942年年底,当我拿到高小毕业证书时,望着校园里的老槐树,心中感慨万千。
从私塾到小学,这一路走来,有苦有乐,有泪水也有欢笑。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知道,这些求学的日子,这些温暖的回忆,将永远陪伴着我,在这动荡的岁月里,照亮我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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