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扬州渡口飘着梅子酸气。
聂枫压低斗笠,粗布短打裹着腰间惊堂刀,刀柄缠着妻子生前绣的穗子,早己褪成苍白。
身后茶棚传来的说书声像把钝刀:"雁门关聂枫通敌弑妻,朝廷悬红三千两......"他指尖微动,听见三枚铜钱滚落在地的脆响。
"这位客官,买块杏花糕吧。
"沙哑的嗓音惊得他侧身避过,却见卖糕老妇佝偻着背,竹篮里的糕点蒙着霉斑。
老妇抬头时,左眼角的肉瘤颤了颤——正是七年前被他亲手锁进大牢的毒妇"三阴婆"。
"你怎敢..."聂枫退半步,手按上刀柄。
周围摊贩突然噤声,远处传来巡城兵甲的铁哨。
三阴婆却将一块发黑的饼塞进他掌心:"我女儿临死前攥着这个,说要还给聂枫大捕头。
"饼皮裂开,露出半片焦黑的纸角。
聂枫瞳孔骤缩——那纹路与他藏在衣襟里的羊皮卷如出一辙。
七年前,他在三阴婆制毒现场搜出的账本,正是用这种西域羊皮纸写的。
"哐啷"一声,竹篮翻倒。
三阴婆突然扑向他的膝盖,尖利嗓音刺破雨幕:"杀人啦!
通敌犯聂枫在这儿!
"人群轰然散开,聂枫踉跄间瞥见老妇眼底的狠戾——她左袖滑落,露出腕间青色刺青,正是当年东厂用来标记细作的"夜鸦"图腾。
惊堂刀出鞘带起雨珠。
聂枫旋身时,三道袖箭擦着耳际钉入廊柱。
巡城卫的锁链从三面兜来,为首百户腰间佩着绣春刀,正是他昔日同僚吴三泰。
"聂枫,你果然没死。
"吴三泰的刀划出弧线,"太后有旨,活要见人,死要见心。
"刀光与雨丝交织。
聂枫的刀本是衙门制式,此刻却像脱缰野马,刀背磕在吴三泰肘间麻穴,反手用刀柄砸断锁链。
他踏过翻倒的茶桌,听见三阴婆在身后尖笑:"当年你抄我家时,我女儿才八岁!
她喊着青天大老爷,你怎么说的?
律法无情!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心上。
聂枫忽然想起那夜,小女孩缩在灶台后,手里攥着半块杏花糕。
他那时踢开灶膛,搜出的不是毒药,是半本《女戒》——后来才知道,三阴婆制毒是为了给女儿筹药钱。
"砰!
"茶棚支柱断裂,聂枫借势跃上屋檐。
雨幕中,他看见街角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官服半掩在青衫下,怀里紧抱一卷书,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掌心的黑饼。
"追!
别让他跑了!
"吴三泰的怒吼混着惊雷。
聂枫撕开饼皮,内里果然藏着半片羊皮,上面用朱砂画着座坍塌的城楼——正是雁门关西侧的镇虏台。
巷口传来梆子声,巳时三刻。
聂枫忽然想起妻子临终前托人带话:"戌时三刻,镇虏台下..."他攥紧羊皮,调转方向往城西乱葬岗跑。
身后追兵渐远,却听见那书生在雨中朗声道:"雁门有冤,当洗于天下!
"乱葬岗的枯树挂着纸钱。
聂枫扒开一座新坟,棺木里躺着具女尸,颈间勒痕与妻子致命伤一模一样。
他扯开女尸衣襟,心口赫然印着朱砂鬼面——这是江湖杀手"无常门"的标记,七年前他曾在三阴婆的账本里见过这个符号。
"他们要灭口。
"清冷的声音从树后传来。
那书生踉跄着扶住墓碑,咳出的血滴在《洗冤集录》封面上,"三个月前,所有与靖安帝北狩案相关的人,都在死于意外。
"聂枫转身时,刀锋抵住对方咽喉。
书生却不躲不闪,从袖中掏出半枚铜印,印文"刑部提牢"己被磨得模糊:"我是陆昭明,刑部主事。
聂枫,你妻子不是普通民妇,她的真实身份..."话音戛然而止。
一支弩箭穿透陆昭明肩胛,他猛地将聂枫推开,第二箭擦着聂枫耳际钉入棺木。
远处屋顶掠过三道黑影,腰间弯刀缠着红绸——正是无常门的"赤练三煞"。
"走!
"陆昭明将染血的账本塞进聂枫怀里,"去镇虏台,找第三块砖..."他的话被咳嗽打断,聂枫看见他后颈有块褪色的刺青,形状竟与自己妻子腕间的朱砂痣一模一样。
惊堂刀再次出鞘。
雨幕中,聂枫忽然分不清自己是在缉凶还是在逃亡。
当他砍断第三煞的弯刀时,瞥见陆昭明跌进坟坑,手里紧攥着半片从女尸发间扯下的金箔——上面隐约刻着"沈"字。
子时的雨越下越大。
聂枫躲在破庙梁上,借着闪电翻开《洗冤集录》。
泛黄的书页间掉出张纸条,上面用密语写着:"羊皮卷者,非关先帝,乃关三十万饿殍。
"庙门"吱呀"一声开了。
浑身湿透的陆昭明扶着门框,胸前插着半截断箭:"别信...沈砚冰..."他忽然剧烈抽搐,七窍渗血,临死前将聂枫的手按在自己后腰——那里有处刀伤,形状与妻子棺木暗格里的匕首完全吻合。
惊雷炸响的刹那,聂枫终于想起,七年前妻子嫁给他时,曾说过一句奇怪的话:"阿风,以后若我死了,你要记得,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他颤抖着扯开陆昭明的衣领,露出心口刺着的半朵梅花——与妻子梳妆匣里的银簪纹样分毫不差。
庙外传来马蹄声,聂枫将两块羊皮按在一处,缝隙间突然显出新的字迹:"景泰帝七年,户部尚书柳慎..."雨停了。
聂枫背起陆昭明的尸体,惊堂刀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他忽然明白,七年前那场看似寻常的制毒案,不过是巨大棋盘上的一枚闲子。
而他,从接过惊堂刀的那日起,就己经是局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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