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雨下到第三日,秦岭深处的雾己经浓得化不开了。
雾栈像块被水泡透的老木头,嵌在山坳里。
青瓦上的苔藓吸足了潮气,顺着屋檐往下滴水,在阶前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栈门口那盏昏黄的灯笼——灯笼的光晕只能散出三尺远,再往外,就是白茫茫的一片,连对面的山影都成了模糊的墨团。
“客官,您的热水。”
阿石端着铜盆,低着头往里走,粗布裤脚沾着泥点,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
他说话结巴,平日里总爱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但此刻他的视线,正从发缝里溜出去,落在东厢房第三间的门板上。
那扇门虚掩着,留着道指宽的缝。
栈里的客人不多,南来北往的商队被这场雾堵在了半道,此刻大堂里只有零星几个住客。
穿灰布道袍的道士正对着一碗冷茶出神,茶水上漂着层白雾,像极了栈外的天气;贩茶叶的王老板扒着柜台,跟账房秦先生讨价还价,唾沫星子溅在算盘上,秦先生却只是拨着空珠子,指尖悬在“六”的位置,半天没动。
“秦先生,你这算盘珠子都快生霉了,”王老板敲着柜台,“昨儿住进来那穿宝蓝绸衫的,看着就像个冤大头,你咋不多收点房钱?”
秦先生没抬头,左手无意识地摸向无名指——那里缺了半节,是十年前被算盘珠子砸的,伤口早愈合了,却总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规矩。”
他只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雾。
柜台后,老周正抽着烟袋。
铜烟袋杆被摩挲得发亮,烟锅里的“烟丝”是黑灰色的,燃起来没什么烟,只带着股土腥气。
他眼皮半耷着,看王老板的眼神像在看账本上的坏账,“王老板,茶叶受潮了?
火气这么大。”
王老板悻悻地闭了嘴。
谁都知道老周不好惹,这雾栈离城镇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掌柜的一句话,就能让客人在雾里迷了路,三天三夜出不去。
后厨传来劈柴的闷响,是哑婆在干活。
她总爱穿件灰扑扑的围裙,劈柴时力气比男人还大,斧头落下的声音又准又狠,像是在跟木头较劲。
偶尔停下来,她会往大堂瞟一眼,目光在每个客人脸上转一圈,最后落在东厢房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
阿石端着空盆回来时,正撞见哑婆站在东厢房门口。
她手里攥着根劈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睛首勾勾盯着那扇虚掩的门,瞳孔里映着门缝里漏出的微光,像两簇快要熄灭的火星。
“哑、哑婆?”
阿石的声音抖了一下,铜盆撞在墙上,发出哐当的响。
哑婆猛地回头,劈柴从手里滑落,在青石板上滚了两圈。
她看阿石的眼神很凶,像是被撞破了什么秘密,喉咙里的气音变得急促,转身就往后厨走,脚步快得踉跄。
阿石盯着那扇门,心里像被雾裹住了,闷得发慌。
他想起昨夜戌时,那穿宝蓝绸衫的客人来登记时的样子——男人腰间挂着只玉扳指,绿得发沉,说话是北方口音,却在登记簿上写了“江南柳成”。
老周收他房钱时,用烟袋杆敲了敲那几块碎银子,说:“这银子边缘的锈,像是从旧银器上敲下来的。”
柳成当时笑了笑,没接话,只说:“给我间僻静的房,我要住三天。”
现在,那扇门还虚掩着。
阿石犹豫了一下,伸手推了推。
门轴“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奇怪的味道涌了出来——不是煤烟,不是霉味,是种淡淡的、像铁锈又像陈年血渍的腥气。
宝蓝色的绸衫趴在桌上,后背洇开一团深色的渍痕,边缘己经发黑。
房梁上的油灯歪着,灯芯焦黑成一团,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捂住过。
阿石的喉咙像被堵住了,半天发不出声音。
他看见地上的门闩——那根结实的桃木闩,断成了两截,断口齐整,像是被人用巧劲生生掰断的。
“死、死人了!”
他的声音劈了叉,铜盆“哐当”砸在地上,热水溅了他一裤腿,他却像没知觉,转身就往大堂跑,一路上撞翻了两张方桌,碗碟碎裂的脆响在浓雾弥漫的清晨,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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