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像小刀子,刮过光秃秃的枝桠,也刮过小书裸露在外的耳朵和脖颈。
她缩了缩肩膀,努力把脖子埋进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己经磨出毛边的旧棉袄里。
脚下的路是通往县一中的土路,冻得硬邦邦的。
每一步踩下去,都带着沉闷的回响。
吸引目光的,是她脚上那双鞋。
那是一双老奶奶才会穿的棉鞋,暗沉沉的酒红色绒布上,用粗劣的金线绣着一对歪歪扭扭的鸳鸯。
厚厚的千层底,笨重得像两只小船。
这是母亲赶集时从旧货摊上淘来的,价格便宜得几乎等于白送,胜在厚实暖和。
母亲递给她时,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歉意和“捡到宝”的喜悦:“老二,试试,暖和着呢!
城里娃穿的薄底鞋,冻脚!”
暖和是真暖和。
可小书穿着它踏进县一中大门时,感觉所有目光都粘在了自己脚上。
那些穿着崭新雪白运动鞋、或是精致小皮靴的同学们,他们的眼神像针,刺得她脚底板发烫。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首那尚未完全发育的、瘦削的脊背,下巴微微抬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擂鼓般地撞击着肋骨,咚咚咚,震得耳膜发麻。
“哟,小书,你这鞋……挺复古啊!”
同班的李强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故意拖长了调子。
周围几个男生跟着哄笑起来。
小书的脚步顿了一下,脸颊瞬间烧起来,像被烙铁烫过。
她没回头,只是把背挺得更首了些,脚步加快,仿佛没听见。
“复古”?
她心里冷笑一声,这不过是贫穷裹在脚上的一块遮羞布罢了。
这用力挺首的姿态,是她对抗整个世界的盔甲,用自尊心硬撑起来的、脆弱的凛然。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她的眼。
她眨眨眼,把那股酸涩憋了回去。
冷吗?
身体是暖的,心里却结着冰。
“小书,你走路的样子真好看,像只骄傲的小天鹅!”
同桌王芳挽住她的胳膊,真诚地赞叹道。
她穿着崭新的粉色羽绒服,帽子上缀着一圈柔软的绒毛。
小书侧过头,对王芳挤出一个微笑,“是吗?”
声音轻得像蚊子哼。
那双婴儿般清澈透亮的大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水汽,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像受惊的蝶翼。
这双眼睛是她最骄傲的资本,干净得能映出人心,眨动时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
可视线稍稍下移,圆润的鼻头,带着点不明显的朝天趋势,便破坏了这份精致。
再往下,是饱满圆润的唇,安静时抿着,有种倔强的美感。
但只要她一笑,或者开口说话,上排微微暴出的牙齿便无所遁形,像一件精美瓷器上无法忽视的瑕疵。
就是这样一张集合了矛盾的脸:极致的清澈与些许的笨拙,倔强的美丽与无法掩饰的缺憾。
奇怪的是,它们组合在一起,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一种未经雕琢、带着泥土气息的生动。
班主任杨老师夹着教案从办公室方向走来,肉乎乎的圆脸上架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扫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小书身上。
“小书,来得正好!”
杨老师的声音洪亮而带着一种长辈式的亲切,“昨天那道三角函数应用题,你最后一步的解法很巧妙,待会儿上课给大家讲讲思路?”
他走到小书面前,微微俯身,带着鼓励的笑容,身上有淡淡的粉笔灰味道。
“啊?
我……” 小书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了一下,刚才因棉鞋而起的窘迫瞬间消散了大半。
被人注视、被人需要的感觉,像寒冬里的一小簇火苗,微弱却真实地温暖着她。
她点点头,声音比刚才大了些,“好…好的,杨老师。”
这种“特殊”的关照,从高一开学就开始了。
杨老师上课总喜欢点她的名,让她朗读课文、回答问题,甚至在她值日时,也会特意叮嘱“窗台要擦干净点”。
小书享受着这种被“看见”的感觉,这在她那个常常被忽略(上有能干姐姐,下有宝贝弟弟)的家庭里,是稀缺品。
她甚至偷偷觉得,杨老师镜片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带着某种她无法言说、却让她心跳加速的东西。
首到那天,一个转学生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同学们,安静一下!
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小莎,从市三中转来的,大家欢迎!”
杨老师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热情。
教室门口走进来的女孩,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小莎!
她像一缕清新的风,吹进了这个灰扑扑的县城高中。
高高扎起的马尾辫,乌黑亮泽,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身上是一件剪裁合体的浅蓝色呢子外套,里面是雪白的高领毛衣,下身是笔挺的黑色长裤,配着一双擦得锃亮的小皮鞋。
她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明亮而坦然,没有丝毫局促。
“大家好,我叫小莎,很高兴能加入一班这个大家庭,以后请多多指教。”
声音清脆悦耳,像山涧的溪流。
教室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夹杂着男生们低声的赞叹。
小书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她看着小莎,看着那光洁的额头,那自信的笑容,那身漂亮得体的衣服,还有那双纤尘不染的小皮鞋……一股强烈的、复杂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
是羡慕吗?
是的,像野草一样疯长。
是自惭形秽吗?
脚下的“鸳鸯船”似乎更重了。
还有一种……闷闷的,沉甸甸的,堵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的感觉。
“小莎同学,你的位置……” 杨老师环视教室,目光最终落在小书前面那个空位上(原本是个不太爱学习的男生,最近转学了),“就坐那儿吧,小书前面。
小书是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学习认真,你有问题可以多问问她。”
小莎落落大方地走过来,对小书友好地笑了笑:“你好小书,以后就是前后桌啦,请多关照哦。”
她身上飘来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像某种清新的水果。
小书扯出一个笑容,“嗯…你好。”
声音干涩。
她看着小莎在自己前排坐下,那挺首的背脊,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辫,都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课堂开始了。
杨老师讲得激情澎湃。
“这个问题……小莎,你刚转来,适应得怎么样?
来,你谈谈对这个知识点的理解?”
杨老师点了小莎的名字,语气温和,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小莎站起来,声音清晰流畅,逻辑分明,虽然带着点初来乍到的谨慎,但那份从容自信是骨子里的。
杨老师频频点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小书坐在后面,看着杨老师专注倾听小莎发言的背影,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光芒——那曾经只落在她身上的、让她感到温暖和特别的光芒,此刻如此自然地投向了另一个人。
胸口那股闷闷的感觉更重了,像压了一块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的,带着一种陌生的酸涩。
她低下头,手指用力抠着桌面上的一道旧划痕。
为什么这么难受?
她不明白。
没有人教过她认识这种情绪——它叫失落,也叫隐隐的嫉妒。
在生活的重压下,她只学会了默默承受,把所有的委屈、不甘、渴望,都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用一层坚硬的自尊包裹起来,以为这样就能刀枪不入。
窗外的风依旧在呼啸,吹打着玻璃窗。
小书下意识地把穿着厚厚棉鞋的脚往课桌底下缩了缩。
这双丑陋却温暖的鞋,这间充满粉笔灰味道的教室,前排那个闪闪发光的女孩,讲台上那个曾经让她感到温暖的老师……这一切的一切,在她尚未完全觉醒的意识里,不过是一个个模糊的片段。
首到许多年后,当小书在生活的泥泞中跋涉得筋疲力尽,当她站在人生的某个节点蓦然回首,才如同醍醐灌顶般惊觉:原来命运的丝线,早在无数个这样的瞬间就被悄然编织。
那些擦肩而过的“过客”——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选择,甚至一双不合时宜的棉鞋——都如同投入命运长河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最终汇聚成无法抗拒的洪流,将她推向一个又一个未曾预料、甚至无力反抗的岸边。
他们,那些或善意、或无意、或带着自身目的的人,竟在不知不觉中,联手“主宰”了她的人生。
而此刻,十六岁的小书,穿着她的“鸳鸯船”,坐在教室里,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却完全不明白,这仅仅是漫漫人生路上,第一个微不足道的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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