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黑得悄无声息。
窗外雨点敲敲打打,漆黑的夜空没有人回应。
夜空陷入沉寂,卸下了伪装的球衣,却总有那么一两声惊雷乍破了夜的天光。
父亲湿漉漉地回来了,阿扬捂住耳朵,努力不去听母亲对他父亲路边小贩般吆喝菜价似的喝斥。
像往常一样,父亲卸下口罩,沉默地往家里走。
“洗手了吗?”
母亲瞪着老虎般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盯着父亲拿起筷子的手。
父亲没有换下湿衣服,他说他没有多余的城管制服了,因为昨天那身也被雨水浇透了,阿扬看见他冷得打了个激灵,而洗脸盆里的水却没有调温。
他重新回到饭桌前坐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脖子上的喉结微微凸起,随着吞咽上下移动着,丝毫没有因沾了些水珠而影响他脖子上英朗的弧线。
饭后,父亲执意明天要去上班,母亲打开天气预报,她将手机举得很远,几乎挨到了父亲的眼前,阿扬注意到母亲的胳膊因为伸得太长而不住地颤抖着。
父亲则一首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研究着衣服上快要掉下来的纽扣。
一阵可怕的沉默后,母亲走进卧室,娴熟地拔掉了钥匙。
阿扬明白父亲今天晚上又要在我房间凑合一晚了。
还记得母亲曾说过,给阿扬买高低床的意义在于客人来时用阿扬的卧室“充公”。
但曾有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成了阿扬下铺的常客。
天更黑了,不时会有电光闪过,好似疫情般时亮时暗。
不一会儿没声了,死一般的寂静。
在阿扬的记忆中,父亲今早是带着伞出门的,可回来时为何会被淋成那般模样,手上的伞也不见了踪迹。
阿扬试探性地问父亲,而回应他的只有“呼噜~”。
云朵慢慢聚拢,又缓缓散开。
又是一阵可怕的黑暗,阿扬终于迷迷糊糊睡去。
半梦半醒间,阿扬听见父亲的手机响起,手机上的消息叮零叮零地一个接一个。
阿扬悄悄从床缝下看去,父亲竟坐了起来。
接着,是一阵微弱的电话铃响。
窗外的云被一阵雷惊破,裂开了一道口子,半张着血盆大嘴,乍听又如河东狮吼,却又不是母老虎护犊般的惨叫。
阿扬仔细倾听着父亲的电话。
父亲的声音很小,却有如磁铁般的张力与磁性,而这独特的声音浑然天成,使阿扬不禁忆起儿时遥远深林处传来的歌谣,仿佛夜空中的萤火虫一般,忽明忽暗,轻轻诉说远古的神话,不知何时就会消失不见。
一股莫名的感仿使阿扬的耳朵又凑近了一分,生怕某个重要的情报悄悄从耳边溜走。
“杨队”电话那头是高亢的男音。
“到家了吧?
没有淋着吧?”
透过床缝,阿扬看见父亲单手捂着嘴,低声询问道。
“没事,没事,今天谢谢你,我衣服一点没湿,你还好吧。”
感激的话语充斥着不大的卧室,穿透漆黑的夜空传入阿扬的耳中。
“我肯定没事,我不跟你说了嘛我车里还有一把伞呢,不用担心我,早点睡觉好好工作就行。
明天你不用来上班,这几天找工作忙,下雨天就在家好好休息,后天我帮你带饭,千万记住带伞,你今天中午泡面没吃饱吧?”
父亲再次压低了声音说道。
“没有没有,吃饱了,那个…”阿扬听到对方哽咽着。
阿扬不知道对方是谁。
他很少听见男人哭,也很少看见父亲哭泣,父亲唯一一次哭是在奶奶新搭的坟墓前,但也只是偷偷躲在柳树下拭着眼泪,连声呜咽也没有。
父亲很少开车,今天早上也没有开,但那天却开得极快,只是最后还是没有来得及。
这时一个更高亢的女声传来:“你好,杨队是吧,我是文斌妻子,今天中午真得谢谢你,文斌回来说他中午忘记带饭,是杨队长把单位仅剩的方便面给他吃,他说杨队自己带了盒饭。
我责怪他了好久呢,这记性哎呀……真的谢谢你。”
女人絮絮叨叨,而在阿扬听来只有两个字“谢谢”。
阿扬听见女人要求丈夫明天去上班,在听父亲说有大雨的时候沉默了一下,可之后那个叫文斌的男人强行接过话头:“你放心,杨队,我明天一定第一个到单位,你明天不用带饭,我帮你带!”
这时候阿扬听见的是坚定的男声,没有哽咽,只剩下风雨后的顽强,后来阿扬才知道那就是一个男人对生活剩下的最后一丝倔强。
天色愈加黯淡,雨停了,云朵慢慢散开。
阿扬看见父亲满是皱纹的脸上一颗不大的透明物体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阿扬恍然明白,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当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能给你带来活下去勇气的只有人类内心残存的最后一丝坚强。”
父亲挂断电话,可依旧没有躺下。
不久,又一个电话传来,是一个娇柔的女声。
阿扬的心“咯噔”一跳,不由得替母亲捏了一把汗,一瞬间原谅了母亲今晚的所作所为。
但很快阿扬又后悔了。
“您好先生,我是绿园路的交警。
您今天中午从楼上给我扔下了一盒饭,白色的盒子,您还记得我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响起,阿扬吃了一惊。
“是”父亲惜字如金,半天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
“嗯,那个…”警花有些不好意,说话时吞吞吐吐,父亲并没有打断,静静地听着她说完,“我是中午您递给我盒饭的值班交警,要不是您的饭,我今天晚上一定受不住那么大的雨,可能连防护服都没有力气脱掉吧,真是太感谢您了。”
“我也是一名值班城管,这是我应该做的”父亲的话语中带着笑意,一股说不出来的快乐,在不大的卧室中传开,即便是在黑漆漆的夜晚,阿扬也能清楚看见他脸上的笑容,透着久违的喜悦。
天空仍旧没有变亮的意思,隔壁房门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可以清晰地听见静默的房间中有个不大响声戛然而止,母亲装了监听。
阿扬听出她话语中的歉意,但嘴还是死鸭子般硬,最后父亲随母亲离开了阿扬的小屋。
阿扬继续闭上眼,感受着来自外面世界的一道光,如星星般点亮了漆黑的世界,没有星火燎原般的璀璨,却有着人间温暖的浪漫。
爱是用来传承的,黑夜是用来点亮的,云开雾散之际,也终是疫散云开之时。
那一日所有人会共同期待春暖花开,蝉鸣聒噪,天光烂漫。
苏东城的民主路漫溢着云雾茶香,万达广场人来人往,吾悦熙熙攘攘,花果山洞开水帘,漆黑的黑空一去不返。
天黑,黑似光;疫散,散如霞。
揭开了疫情的酒,我们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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