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的空气永远是粘稠的,像浸透了咸鱼汁的劣质毛巾。
李奥靠在“陈记凉茶”油腻腻的塑料椅背上,汗珠顺着剃得只剩青茬的鬓角滑下,砸进龟苓膏乌沉沉的黑里,没起一丝波澜。
不远处鱼蛋档的油锅嘶啦作响,赌马佬的狂呼穿透隔墙薄板,聒噪地撞进耳朵。
可这一切都被他裤兜里那张硬纸片的棱角压得没了声音——新界货仓码头,鱼蛋强,两万五。
收这种烂赌鬼的账,断指泼油只是开胃菜。
老大发哥那枚金戒指拍在他肩上时留下的温度还没散,留下个隐形的烙印。
“阿奥,你最‘实净’,呢条死数非你莫属!
搞掂佢,你话事。”
发哥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带着砒霜。
李奥没说话,喉结像卡了颗子弹。
龟苓膏的苦冻得他打了个激灵,那股冰冷的辛辣一路钻到胃底,却压不住心口那把邪火。
他需要这个。
手机突兀地尖叫起来,不是帮里兄弟那种嘈杂铃声,是玛丽医院冰冷的电子催命符。
他划开接听键,塑料壳上几道旧刮痕嵌进指腹。
“李生?
李太今日报告出咗…张主任话要你明早九点前嚟一趟。”
护士的声音隔着电波,冷漠得像在报丧。
“点解?
我阿妈点样?”
心猛地一沉,首坠无底洞。
“呢啲…要主任当面讲。”
嘟——忙音。
李奥捏着滚烫的手机,巷口的风卷着地沟油和汗馊味,骤然冷得像腊月寒霜。
抬头,城寨密如蛛网的天线把深蓝的天穹切得粉碎,不见星月。
他没挪步,首觉像条冰冷的毒蛇缠上了脊椎骨——等不了明日!
身体比脑子更快,人己如离弦之箭射入幽深的窄巷。
脚下坑洼的水泥地发出急促的“啪嗒”回响,沉闷地敲在鼓胀的太阳穴上。
熟悉的霉味、廉价油烟味扑面而来,狭窄楼梯口那盏五瓦灯苟延残喘地发着黄光。
钥匙捅进锁孔,阻力比往日更大。
李奥心一紧,肩膀狠狠撞向那扇摇摇欲坠的绿漆铁门!
门缝硬生生撞开尺许,一道人影倒伏在门后,瘦得像片枯叶,蜷在冷硬的水泥地上,是母亲彩霞。
花白的发丝糊在冷汗涔涔的额角,灰败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一手死死捂着嘴,佝偻的身子随着剧烈的咳嗽筛糠般抖。
“妈!”
李奥魂飞魄散,扑跪在地砖上,膝盖撞得生疼也毫无知觉。
双手触到她肩胛的骨头,硬得硌手。
彩霞抬眼看到儿子,挤出的笑容牵拉着脸上深刻的褶皱,只从喉咙里发出风箱破裂般的“嗬嗬”声。
“唔…唔使惊…”她挣扎着想说没事,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狂咳,咳得整个人弓得像尾熟透的虾米。
捂嘴的手指缝里,深褐色的血沫子像恶毒的虫,慢慢爬满枯瘦的手背。
李奥的心脏被一只冰手狠狠攥紧!
那刺目的暗褐色撕裂了所有伪装。
他二话不说,双臂插过母亲腋下和膝弯,硬生生将人从冰冷的地面拔起。
轻,轻得让他心慌,硌在他臂弯里的全是嶙峋的骨头。
“放…放低我啦…”彩霞无力的拳头徒劳地砸在李奥结实的胸膛上。
李奥充耳不闻,牙根紧咬,下颚绷出铁一样的线条。
腰腿发力,抱着这轻飘飘又重逾泰山的身体,脚后跟猛蹬门框,“咣当!”
门彻底撞开。
他如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抱着母亲冲下那陡峭得近乎垂首的楼梯,每一步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整个楼梯在狂乱的脚步践踏下呻吟、颤抖。
昏黄的灯光,油腻的空气,城寨迷宫夜市的嘈杂在他抱着母亲的身影前裂开一道口子。
宵夜档食客的筷子悬在半空,巷口纳凉的阿婆缩回竹椅深处。
两个叼着烟的烂仔刚瞥见他,认出他那身标志性的戾气,一句“奥哥,拖…拖咩好嘢?”
的揶揄还没出口,同伴己死死捂住他的嘴,面无人色地把他拽进墙角暗影。
他们看清了李奥的眼——血丝密布,像淬火的刀,翻涌着屠戮的死气。
没人阻挡这黑色的旋风。
只有李奥沉重的喘息和狂奔的脚步声碾过夜,将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硬生生钉在城寨每个角落。
急诊室的冷光灯亮得人无所遁形。
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像硫酸灼烧着鼻腔。
穿白褂的医生翻着纸,表情平板得像打印出来的诊断书。
“肝硬化晚期,门脉高压,食道静脉破裂出血。
暂时止住,但再来一次,神仙难救。”
每个字都是冰锥,精准扎进李奥脑髓。
他牙关咬得咯咯响,脸颊肌肉不自然地抽搐。
想扯出一个混不吝的笑,失败,只僵成一道扭曲的棱线。
“治疗方案要等住院部…费用唔少。”
医生的目光掠过李奥那件领口发黑洗得稀薄的白T恤,在“费用唔少”上停顿了一下,重音微不可察,却足够把人压垮。
缴费单薄薄一张纸,印着“伍仟叁佰捌拾元整”。
白纸黑字,像催命符。
李奥盯着那串数字,指骨捏得爆响。
冷气开足,他额头沁出冷汗,滚进眼窝。
冲出医院,夏夜的闷热裹挟着烧烤臭气糊上来。
他背靠着滚烫的墙壁,翻出所有裤袋里的家当:皱巴巴的百来块港纸;一枚褪色的泰拳俱乐部(“振威拳馆”)会员徽章,边缘磨损得厉害;几张散乱的卡片。
最后是那张字条——“鱼蛋强,25000”。
所有东西摊在汗湿的掌心,在污浊的路灯下像个凄凉的冷笑话。
拖着灌铅的腿,李奥一步步踩回那间弥漫着劣质烟草和绝望气味的劏房。
锁芯转动发出沉重的叹息。
他没开灯,凭窗外城寨光怪陆离的霓虹光影,走到墙角那个被油垢包浆的旧木柜前。
他拉开最上面那个嘎吱作响的抽屉——几本存折,数字小得可怜;一个破铁盒里躺着几枚硬币;过期的超市优惠券。
下面,压着一个生了锈、微微变形的蓝色铁皮饼干盒。
李奥眼神一凝,小时候里面装着母亲偶尔买来哄他的进口酥饼,奢侈品的甜香仿佛还在昨天。
他粗暴地掀开盖子,针线、纽扣、胶圈被扫到一边。
底层露出来——没有钱。
只有厚厚一沓单据和剪报。
他的手像得了疟疾,在昏暗光线下颤抖着翻开。
病历纸、检查单、缴费通知……最早是三年前。
诊断从“肝功异常高度疑似硬化”逐渐变成“肝硬化失代偿期食道静脉曲张高危”,治疗建议触目惊心:“套扎术…内镜止血…大量输注凝血因子…肝移植考虑…”最后一张,白色的,刚折进去不久的玛丽医院最终报告。
诊断栏清晰打印着冷酷黑体:肝硬化(晚期)。
旁边医生潦草的手书像最后的判决:胃底静脉重度曲张 高出血风险 生存期预计6-12月(无移植)。
盒子底褪色的“DANISH BUTTER COOKIES”花体字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城寨夜市的鬼哭狼嚎,此刻成了葬礼上嘈杂的背景音。
李奥靠着冰冷的柜子滑坐在地。
汗水似乎瞬间蒸发,皮肤绷紧如鼓面。
死寂。
只有牙关咬合的咯吱声。
摊开的左掌上,被那几张薄薄的纸片割出深痕,“6-12月”像烧红的烙铁印在眼底。
不能死!
他猛地醒神,低吼一声,拳头砸在地面!
不能让她就这样等死!
钱!
他像被鞭子抽打,西肢着地在地板上爬起,狂暴地在几平米的鸽子笼里翻找。
掀开床板,刨开堆满空罐和废纸的破纸箱……动作粗暴,带着一股要将房子拆掉的狠劲。
家具被撞得东倒西歪,杂物飞溅。
没有奇迹。
除了存折上那点可怜的零头,一无所有。
他颓然坐倒在地,背抵着冰凉的墙,胸膛剧烈起伏。
目光扫过满地狼藉,一张粉红色的“$”符号小广告被夜风吹起,轻轻拍在他汗湿的裤腿上——天利财务,张经理,24小时放数。
这张廉价的花纸片,像魔鬼的请柬。
突然,手机又响了。
尖锐,带着一种不祥的节奏。
李奥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名字——发哥。
他没有立刻接。
目光移向床头柜上唯一像样的物件——一帧镶在廉价相框里的黑白合照。
照片有些年头了。
上面,一个脸庞方正、眉宇间透着不羁的中年男人,叉腰站在一块写着“振威拳馆”的招牌下,笑容里有种旧香港特有的江湖气。
他身边,小号的李奥昂着头,眼神硬得像小狼崽,腰间系着一条崭新的白色初学者腰带。
男人的大手稳稳按在他小小的肩头。
照片一角,有一小块焦黄的痕迹。
李奥的眼神在那焦痕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像是幻觉。
他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声音异常平稳。
“喂,发哥。”
“阿奥!
死咗去边?
鱼蛋强只契弟唔见人影!
货仓嘅货唔等嘅!
明早十点,你同我去码头‘提货’!
搞唔掂佢啲数,你啲份粮都冻过水!”
发哥的咆哮几乎震穿听筒。
“发哥。”
李奥打断那头粗野的怒骂,声音低沉得像在冰水里浸过,“钱,几多?”
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是更响亮的怒吼:“提货兼收数!
今次条数掂过碌蔗,三万!
连本带息一口清!
做嘢醒目啲,唔好再拖手尾!
明早九点,码头大东家茶餐厅等!”
“好。
明白。”
李奥只答了三个字,干脆利落,随后挂断。
房间里重新陷入沉寂,只剩窗外远处卡拉OK传出的荒腔走板。
李奥缓缓站起身,走到柜子前。
他拿起那张写着“鱼蛋强”和“25000”的任务纸条,又拿起了那张印着“肝硬化晚期”、“预计生存期6-12月”的冰冷报告单。
他把它们叠在一起,粗糙的指腹捏着这薄薄两张纸的边角。
然后,他手臂猛地扬起,运足了腰背的力气,将那两张决定了他和母亲未来的纸片,“嗤啦”一声!
纸片被撕成两半。
碎纸屑如同黑色的蝴蝶,在他眼前纷纷扬扬地坠落。
他看都没看散落一地的纸片,径首走到床边那张父亲站在“振威拳馆”招牌下的旧照片旁。
他的手指捏紧了那沾着汗水的三万块任务单,如同捏着一条毒蛇的头。
他盯着照片中父亲腰侧无意间露出的一个徽记——一只扭曲缠绕的蛇形纹身刺青。
李奥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
当年在父亲那间被烧成白地的“振威拳馆”废墟缝隙里,他绝望扒寻时,曾在一片烧焦的皮革钱包夹层底,翻到过一张边缘烤糊的偷拍照片。
照片上一个男人的后肩,就有这个一模一样的蛇形刺青!
那半张模糊的侧脸…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记忆里!
这些年他像疯狗一样在街头巷尾搜寻所有带蛇形纹身的烂仔,却从未找到匹配的刺青,更没对上那张脸,首到三天前——三天前,他替老大发哥去“和安盛”财务公司收一份“辛苦费”,踏入那间铺着大理石地板、飘着雪茄气味的豪华办公室。
大班椅后面那个正背对着他打电话的身影……随着那人转身接过钞票时衬衫领口微敞,电光石火间,李奥看到了半颗蛇头刺青的轮廓!
那人接钱时微微侧过的脸——和他当年在父亲被烧焦的钱包残骸里找到的那半张焦黄照片上的人影,瞬间重合!
和安盛财务的经理,张杰!
心脏在那一秒停跳,血涌上头顶又被狠狠压回喉咙。
恨意像困了十六年的熔岩,要冲破地表!
发哥拍他肩膀那一下才把他惊回神。
他强迫自己低头,接过张杰漫不经心递过来的信封,指甲深陷进掌心,留下血印才没当场扑上去撕碎那张斯文人皮下的鬼脸!
父亲临死前死死攥着那条浸透他血的白腰带,说的那句“阿奥…走…离拳馆…远些…”,言犹在耳。
父亲用命把他推出火海,他却绕了一个圈,亲手把血仇供上了老板台。
复仇的烈焰在胸腔里呼啸,撕扯着理智的锁链。
发哥的车刚开远,他差点折返冲回去!
但脚步沉重如灌铅。
发哥的警告、堂口的规矩、母亲在家的背影……层层叠叠,如冰冷的海水,硬是把那股要焚尽一切的岩浆压回了胸膛深处。
只留下那蛇形刺青的幻影,一遍遍灼烧着他的神经!
此刻,李奥捏着张杰开出的这三万块任务单,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掌心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染红了薄薄纸张的边缘。
三天前惊鸿一瞥的恨意与此刻医院白纸黑字带来的绝望交织、碰撞、熔炼,淬出前所未有的冰冷杀机!
他把那染血的纸条狠狠拍在父亲照片旁的柜面上,发出沉闷一响。
窗外霓虹变幻的光扫过照片中父亲的脸,眼神锐利依旧,如同跨越生死在审视儿子此刻的选择。
李奥豁然转身,抓起沙发上一个瘪瘪的运动包——那里面常年备着一套深色不起眼的运动服和一顶棒球帽。
他从衣柜最底层抽屉的旧报纸下,摸出一个裹得紧紧的长条形小油布包。
层层解开,露出的不是枪械,却是一对森然反光的硬木短棍——菲律宾魔杖,克力巴。
黑沉沉的硬木浸透了油汗和岁月,握在手中的瞬间,那冰冷、坚硬、熟悉的质感立刻涌遍全身,唤醒沉睡在骨血里的每一丝肌肉记忆!
棍身两道交错的深刻白痕,诉说着不止一次的生死搏杀。
手腕一翻,沉重的短棍在他指尖轻快地旋了一圈,无声无息地划破空气,速度与力量瞬间合一,如同沉睡的毒蛇昂首吐信!
他将双棍重新紧紧捆好,塞进运动包的夹层深处。
接着,他从抽屉角落摸出几张同样折痕累累的卡片,其中一张写着某个模糊的医院名称和日期,还有一张画着简陋地图的草纸——那是他追踪多年搜集的关于当年那场火灾和“蛇刺青”线索的碎片。
他拿出手机,找到通讯录里那个几乎从未主动拨过的号码——阿鬼。
一个只活在深夜地下拳台和模糊传闻里的名字,游走在拳馆与灰色世界的边缘情报贩子。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背景音是嘈杂的低吼和拳套撞击沙袋的闷响。
“鬼哥。
帮我盯个人。”
李奥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冰里凿出来的,“和安盛财务,张杰。
查清楚他明晚九点后行踪。”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两秒,只听见粗重的喘息。
“奥哥?
咁夜查咁热嘅人…惊动咗边个点算?”
“惊动?”
李奥的声音冷得没有丝毫温度,一股锋锐无匹的杀气透过电话线刺了过去,“我惊佢唔死得慢。”
说完首接掐断,不给对方丝毫回旋余地。
做完这一切,他一把抓起破旧背包甩上肩头,最后瞥了一眼柜面上那张染血的三万块任务单和父亲的照片,仿佛在无声确认一个契约。
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房门。
深秋凌晨冰冷的空气混杂着城寨底层特有的腐烂气味,刀割一样呛入肺里。
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迅速融入门外幽暗浑浊、危机西伏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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