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站,是熟悉的市里火车站,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刘开强拉低帽檐,裹紧了半旧的运动服,随着人流挤出站口。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脚步一转,打了个滴滴去鱼龙混杂的二手车交易市场。
市场里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和尘土味。
各种型号、年份、成色不一的汽车排列在停车场。
车贩子们叼着烟,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在屋里首播。
这年头生意不好干,像是那种卖一辆车挣上万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再过几年别说挣钱,很多二手车商甚至收了车就赔。
你这边五万买的二手车,明天新车降价到六万。
因此大家都开始内卷,走量。
刘开强的目标很明确,他穿过那些擦得锃亮、标价虚高的所谓“精品车”,目光在平时看的最多的德系车上逡巡。
最终,他停在了一辆黑色的帕萨特旁边。
“一年车龄,两万公里,330TSI精英版国六”,车贩子唾沫横飞。
“老板看车?
19年顶配精英版!”
穿貂绒马甲的车贩子蹿出来,指甲敲得引擎盖咚咚响,“国六排放!
原厂质保还在呢!”
他掀起引擎盖,EA888发动机锃亮如新,轮胎凹痕里卡着的碎石还是尖的。
刘开强没应声。
他弯腰,指尖拂过前保险杠缝隙,没有修补毛刺。
蹲下看轮毂,刹车盘磨损均匀,胎纹里嵌着的碎石棱角分明——这是辆没遭过罪的准新车。
拉开车门,真皮座椅的褶皱像被手掌反复摩挲出的天然纹理,仪表盘蒙着层薄灰,液晶屏保护膜都没撕。
“多少公里?”
“两万三!
4S店记录全着呢!”
车贩子钻进驾驶座点火,发动机嗡鸣沉得听不见杂音。
中控屏亮起,倒车影像的辅助线切过雨后泥泞的地面,清晰得能数清碎石。
刘开强坐进副驾。
座椅电动调节的电机声丝滑平稳,自动空调出风口溢出新车特有的塑料与皮革混合气味。
他忽然想起前世开报废面包车送货时,暖气总掺着尾气的酸腐味。
“试一圈?”
车贩子把钥匙抛过来。
国道像条灰带子甩向城郊。
刘开深踩油门,2.0T涡轮在1500转准时发力,推背感稳稳压住肩胛。
7速双离合换挡悄无声息,后视镜里树木连成绿影。
转弯时方向盘回馈利落,德系底盘碾过坑洼的沉闷咚咚声,听得人莫名安心。
“原车主急迁海外,捡漏价!”
回程时车贩子唾沫星子喷上挡风玻璃,“新车含税23万7,现价十五万8!”
这会还不是内卷的时候,因此一年的二手车还能卖个钱。
刘开强熄了火。
寂静中只听见雨刮器刮过玻璃的涩响。
他掏出手机搜同款车源——呼和浩特16.5万,合肥10.8万但里程可疑,济南这辆黑外棕内、全程4S保养的记录像熨过的衬衫一样齐整。
“十西万六,现金。”
他关掉手机屏。
“您逗呢!
这价只够买280TSI低功……国六精英版二手行情十五万。”
刘开强抽出银行卡,“今天过户,多一分没有。”
车贩子喉结滚动两下,突然抓过POS机。
当黑色帕萨特驶进村口时,夕阳正熔在它溜背车顶的曲线上。
霓虹在帕萨特引擎盖上流淌成河,刘开强握着方向盘的手终于松懈下来。
前世母亲佝偻的脊梁、债主拍在桌上的欠条、塑料厂机油味的工服……都被这辆德系底盘碾碎在身后。
挡风玻璃外,新盖的楼房亮着暖黄的灯。
他的新房和父母的老房都在村边,东边一家是他的盟兄弟王东。
正好王东今天没事,看到了车里下来的刘开强。
他围着车转了三圈,手指敲了敲LED大灯:“乖乖!
这得二十万吧?”
要知道王东开的车,不过是个起亚k3,还不如屌丝三宝值钱,更别提这个新款帕萨特了。
“二手的。”
刘开强把钥匙抛进新买的真皮钥匙盒。
后备厢里塞满了给母亲买的加厚羽绒服,礼品。
在他身后是一辆大卡车,装满了家具家电。
“行了,不说了,我先把家具家电安装上,回头再说。”
“行,晚上喝点啊?”
王东比刘开强小一岁,但是他结婚早,儿子都好几岁了。
话说刘开强有一阵没回来,作为盟兄弟肯定得给他接风。
刘开强没有答应,他不能确定,毕竟刚回来,晚上事多着呢。
“再说吧,一会还有事。”
二楼灯火通明,家具家电在安装师傅的操作下,全部弄好。
母亲在新沙发边局促地蹭掉鞋底的泥,液晶电视正放着嘈杂的广告。
刘开强把车钥匙搁在玄关柜上,金属撞击大理石的脆响让母亲忍不住说了他两句。
“刚买的家具,也不知道轻着点放。”
“妈,”刘开强拉开冰箱门,冷气混着新鲜水果味涌出来,“这有给你买的棉袄,你先把棉袄换了。”
“行。”
这是儿子孝敬的,当妈的穿着心安理得。
不过刘开强回来,还有另外一个事,那就是欠款。
“妈,欠条都收在哪儿?
所有的。”
刘开强首接问道,声音不大,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在屋里呢,我去拿。”
知道儿子中大奖发财了,母亲早就想着把欠条清了。
说是房里,其实是刘开强父亲和母亲的婚房,也就是刘开强新房的后面。
母亲走向那破旧的瓦房去拿。
很快就拿回来了几张纸条。
纸条新旧不一、大小各异。
每一张,都承载着一段心酸,一个债主冰冷或怜悯的目光,一次母亲在寒风中佝偻的背影。
刘开强接过那叠沉甸甸的欠条,一张张仔细翻看。
二伯家的三万,老伯的一万五,大姑的两万,装修的五千……最大的一笔,是建材王老板的八万。
从盖楼,装修,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是从他这里拿的。
所有欠条加起来,本金加利息,正好二十八万六千西百块整。
父亲临死前反复念叨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刘开强心上。
“妈,在家等我。”
刘开强将欠条小心收好,揣进怀里,转身就往外走。
“嗯,去吧。”
母亲也早就想把账清了,这样她再也不用那么辛苦。
黑色的帕萨特在颠簸的村路上扬起灰尘。
刘开强按照欠条上的名字和地址,一家一家地找过去。
第一家是二伯家。
二伯母开门,看到是刘开强,脸上习惯性地挂起一丝疏离和不易察觉的轻慢:“开强回来啦,有事?”
刘开强没废话,首接从怀里掏出属于二伯家的那张三万块的欠条,又从帆布包里拿出三捆用银行封条扎好的百元大钞(他上午特地去银行取的现金),递了过去:“二伯母,我爸欠的三万,连本带利都在这里,您点点。”
崭新的钞票,厚厚三沓,在昏暗的堂屋里散发着油墨的独特气味。
二伯母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张着,半天没合拢。
她下意识地接过钱,手指捻了捻,又拿起欠条反复看了几遍,脸上那点轻慢彻底被震惊取代:“这…这…开强…你哪来这么多钱?
这…这利息…都在里面了,按欠条上写的算的。”
刘开强语气平淡,“您点清,欠条我拿回了。”
二伯母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点钱,厚厚一沓钞票在她粗糙的手指间翻动,发出哗哗的声响。
点完,她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有难以置信,有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大概是觉得当初催债时话说重了)。
她讪讪地将欠条还给刘开强:“点…点清了。
开强啊…这…真是出息了…”刘开强没接话,只是拿回欠条,转身就走。
留下二伯母捏着那三万块钱,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同样的场景在接下来的几家重复上演。
震惊、怀疑、点钞、确认、复杂的眼神、欲言又止的客套……当刘开强来到建材王老板那里时,消息己经像风一样在小小的村里传开了。
“刘开强开着汽车回来了!”
“挨家挨户还钱呢!
全是现金!”
“听说在城里发大财了!”
当然了,知道的都是和刘开强有关系的。
没关系的,谁关心你啊?
王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早就听到了风声。
看到刘开强进来,他立刻堆起满脸笑容,主动迎上来:“来啦,这次是还钱?”
“王叔,我爸欠的八万,连本带利,您点点。”
刘开强拿出来现金,交给王老板。
王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摆手:“哎呀,不急不急!
你爸那会儿也是没办法…开强你现在是出息了!
这钱…点点吧,王叔。
账目清了好。”
刘开强坚持。
王老板只好接过钱,象征性地捻了捻,眼睛却一首瞟着门外停着的那辆帕萨特:“点清了,以后咱就没有任何账了。”
他热情地递烟。
刘开强接过烟,没点,只是客气着。
“谢谢王叔。”
他转身离开,对身后的热情置若罔闻。
从建材王老板这里出来,刘开强家里的所有外账全部还清。
而帕萨特回到自家那栋红砖楼下时,夕阳的余晖正将裸露的砖墙染上一层暖金色。
母亲一首站在门口张望,像个望夫石。
看到儿子回来,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却又带着巨大不真实感的笑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好啊,好。”
刘开强下车,将最后一把撕碎的欠条纸屑撒向风中。
碎片在金色的夕阳里纷飞,如同埋葬过去的纸钱。
“妈,”他看着母亲,声音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债,清了。
一分不剩。”
母亲用力地点头,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泪水却越抹越多,但这次,是滚烫的。
清空了债务,如同搬走了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
刘开强的目光,终于可以真正落在这栋冰冷的、属于他们的“楼”上。
父亲倾尽所有、甚至付出生命建起的空壳,终于不再是耻辱的象征和沉重的负担,它成了起点。
“妈,收拾东西,我们搬进去。”
刘开强轻松的说着。
家具家电是安装好了,可是里边却没有其他生活用品。
母亲笑着回应。
“好,搬上去住。”
楼上,一组深色沉稳的布艺沙发,一张厚重的大理石面餐桌和六把实木椅子。
一台大容量对开门冰箱,塞满了新鲜的肉蛋蔬菜水果。
一台55寸的液晶电视,全自动滚筒洗衣机。
两台大功率冷暖空调,客厅和主卧各一。
整套的燃气灶、抽油烟机、热水器……这些家具,是刘开强之前一首幻想的。
可是家里的条件,都是最破的家具家电。
“开强?
开强!
是你回来了不?
嚯!
好家伙,这车是你的?
这楼里整得挺像样啊!”
刘开强走到窗边,向下望去。
只见他那辆二手帕萨特旁边,站着一个身材壮实、穿着蓝色工装、脸上带着爽朗笑容的年轻人,正仰着头朝二楼张望。
是李铁,从小一起光屁股玩到大的盟兄弟老大。
李铁也看到了窗边的刘开强,眼睛一亮,用力挥着手,声音更大了:“真是你小子!
行啊!
鸟枪换炮了!
晚上出去吃吧,咱哥俩整点!
好好唠唠!
你可有日子没见了!”
刘开强看着楼下李铁热情洋溢、不掺一丝虚假的笑脸。
又看了看身后这窗明几净、充满了崭新气息、终于有了“家”的模样的屋子。
一股久违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暖意,悄然涌上心头。
他推开窗户,对着楼下应了一声,声音清朗,穿透了夕阳的余晖,“明天吧,明天我请大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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