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我看见妹妹被野狼咬断脖颈。
她纤细的脖子像被折断的芦苇根,从截断处喷出许多血,我的视野一片红,天上下起了红雨。
当时我们在后山挖蘑菇,然后傍晚下山去镇上换馒头填饱肚子。
前山行人众多,蘑菇少,野兽也少。
经常被同行大爷大婶抢先一步,片朵不留,于是我们只好跑到人迹稀少的后山找蘑菇。
意外发现这里的蘑菇又大又饱满,水灵灵长了一地,无人看管。
因此我们每天都能吃饱饭,不再像之前那样,挖两三天才能换一个馒头分着吃。
我太高兴了,幻想有了这么多蘑菇,攒够了钱找人盖房子,也和妹妹有了归处。
妹妹也笑着说,以后后山上的蘑菇都被我们姐妹俩承包了。
可是幸福稍纵即逝。
那天一只凶神恶煞的野狼不知从何而来,悄无声息靠近。
我背对妹妹,全神贯注摘蘑菇,根本没注意到它的袭击。
当我注意到她痛苦的闷哼,她早己脖子一歪,没了气。
我顿时感觉整个天地都在摇晃,上下颠倒。
我骂着极为难听的话,举起手里的镰刀就往那畜生身上劈,野狼松开嘴,朝后躲开,我一刀下去,刺穿它的下颚。
它朝我怒吼,我朝它尖叫。
我从不知道自己力气这么大,用一把小破镰刀杀死了这只畜生。
血和泪混在我脸上。
我把狼的尸体踹了又踹,发泄情绪,整个后山都能听见我的哭声,首到天阴下来,我才抱着妹妹和她的脑袋,匆匆跑下山。
下雨了。
这是好雨,雨后蘑菇、春笋、野菜都会齐刷刷冒出土地。
我也能挖到更多,卖很多钱。
可我没有半点开心。
我在我们住的半壁茅草房后,徒手挖了一个坑,把她放进去。
声势浩大的雨水冲洗掉我身上的污秽,我用干净的双手,将她头摆正,用雨水抹去她脸上的血痕。
我和她都是弃女。
一个被爹抛弃,说女如贱草,不值得生养,把我卖给勾栏换三枚铜板买酒了。
一个被娘丢掉,因为她要带弟弟和镇上官人享福,她男人不喜女儿,所以不能带她。
我从勾栏院逃跑的那天晚上,被嬷嬷打瘸一条腿,挣扎着从狗洞里爬出来,换回自由。
幽静的巷子传来啜泣,我在一串簸箕后面发现她。
豆芽菜似的她跟我说,她娘不要她,带她弟弟住进大宅子,每天都能暖衣饱食,让她在外面自生自灭。
我对她的遭遇感到同情,我也坐下来,告诉她,我娘因为生了我,被我爹骂得狗血淋头,说我是赔钱货,把我卖给老鸨,换钱买酒喝。
她听到我与她相似的境况,又哭了起来。
我沉默片刻,然后开口问她,要不要今后跟我一起生活。
她擦干眼泪,说好。
那年我八岁,她七岁。
我们学着画本里的主人翁,给自己和她起了新名字。
她喜欢我为她起的云瑶这个名字。
我们离开小镇,辗转多地,在我伤腿发炎之际,终于找到间漏雨不避风的破房,安顿下来。
因为我的伤腿,云瑶到处求人问药,帮人下田干活,缝衣补鞋。
我问她为什么会这么多,她说以前在家,做得活多了,手也就熟练了。
某天,一位云游西方的僧人来此地化缘,附近乡亲看他衣衫褴褛,随便给了几个硬馒头打发走。
他来到我们住的破草屋,和问别人一样,问我们能不能给他些食物。
我看出云瑶有些犹豫,转过脸试探着我的想法。
我说:“今早刚摘的嫩芽草,给他拿去吧。”
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附近又多,也当作是一件善举。
这草就长在茅草屋附近,鲜脆嫩绿,吃下去像是喝了满满一嘴的山泉,特别神奇。
云瑶眼睛很快亮起来,翻出藏起来的小草,拿给僧人。
事情本该到这里就结束,却不曾想,那位僧人主动上前来。
他问:“施主可知此为何物?”
云瑶天真回答:“就是些小草呀,嚼起来像是在喝水,我和姐姐都很喜欢。”
他却摇头,缓缓道:“此物为碧泉草,一片叶可抵五天饮水量。
施主给小生如此多,大约半年,小生都不需要水囊了。”
云瑶听得懵懵懂懂,唤我出来与僧人交谈。
她扶着我踱步而出,我的烂腿散发着一股恶臭。
周围村民都对我避之不及,认为我是灾祸,加上我长相普通,从不与我来往,只与容颜姣好,憨厚温柔的云瑶说话。
僧人见到我,视线落在我的腿上,可他眉头都未皱一下,与我道谢碧泉草,从衣袖里拿出一粒丹药赠予我。
“增肌丹,有解毒治疗的功效。”
云瑶两眼放光,双手接过,递给我,让我服下。
我却摇头问他,“师父,这颗药拿去卖的话,能卖多少?”
僧人未回答,一旁云瑶急了,“如此好物,为何要拿去卖掉?
你吃下腿就好了!”
我摸摸她的发顶,语重心长。
“虽然腿不利索,可还能行走,但我们房子太破了,等冬日一来,说不定会冻死其中。
不如卖掉这颗丹药,换些厚实的稻草盖上。”
“可是……阿弥陀佛,施主,丹药价格不菲,比起卖出,他们或许更想知道你从何得来。”
我听懂他的意思,怀璧其罪,恐以后会惹来杀身之祸。
于是我在云瑶期待的目光中吃下,顿时感觉一股热流顺着口腹而下,流通至西肢。
烂腿伤口处酥麻温暖,像是有只大手轻缓拂过。
我和云瑶抬头正欲道谢,却见僧人早己不见踪迹。
我拉着云瑶,对着门外广阔的天地,深深鞠上一躬。
三日后,我的腿恢复如初,身体也比之前更加健硕。
云瑶笑着抱着我的胳膊,说我们因为心善,才能遇到仙人。
冰冷雨水把我从思绪里拉扯出来。
是啊,日子变好了,她却不在了。
最新评论